钱员外盯着自己的扇子,半晌都没说出话。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摇摇头,指着罗月止,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罗邦贤那腐儒……得子如此,叫我老钱嫉妒得抓心挠肝啊!”
罗月止口齿再漂亮不过了,笑着哄他:“钱叔父与我父乃倾盖如故的好友,我视您为自家长辈,您却在说话间把我当外人了。”
“你看你说的……”钱员外看着他,当真跟看亲子侄一般了,将石桌上的瓜果点心都往罗月止手边推,“好孩子,快吃果子!叔父都昏头了,都什么时辰了,竟连饭都没叫你吃上。我这就叫仆役去樊楼给咱整治一桌子酒席回家,咱爷俩边吃边聊,你看可好?”
罗月止知道此时绝不可见外,白皙小短脸带着笑,是少年人活脱脱的开朗天真:“早听说樊楼有道火腿莲子豆腐羹,鲜香质嫩,做法极妙,我都还没吃过呢!”
“那有什么问题。”钱员外果真吃这套。罗月止是晚辈,长辈说请晚辈吃饭,他便坦坦荡荡说自己想吃什么,这代表着罗月止领情,乖巧懂事不故作推脱,是个天真可爱的敞亮人。“今儿个想吃什么,叔父都给我好侄儿包了!”
又二日,罗月止将所有的改换升级、推广策划的细节都整理详尽,交予钱员外核查。
钱员外翻看手上装订整齐的小册子,频频点头,赞赏道:“往常我们四方采买,做多行生意,虽有账房银册,详细记录,但你这将经营推广之法落实在笔头上的做法,既有总纲,又有细法,详略得当,方便操作,属实是当世罕见。侄儿不愧是家里开书坊的,就是比寻常人都细致严明!这都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罗月止从青瓷盘中捏出块点心,随口回答:“说来惭愧。我自十一岁落了童子试,便没怎么好好读过书,心思都花在这些\''旁门左道\''上头了。我父亲也说,比起人家好好读书考取功名的年轻人,我确是偏门的主意多些。”
“哪有甚么正偏,经营生意养家糊口,光明正大的事情,可别听你那酸爹胡说。”钱员外不服气。
罗月止哪儿能背后妄议父亲,所以没接话,只低头笑眯眯地吃自己的点心。
钱员外又仔仔细细将罗月止的策划书看了一遍,面色和煦地对他说:“再过半个时辰,我从各处订的新器具应该都要到齐了,但仍需要伙计们布局归置。贤侄一会儿同我一起做个监工,忙完之后便早些回去吧。我虽说借用你十日,但叫你每天都忙六七个时辰,着实在是过意不去。咱养精蓄锐,明儿个找家妥贴的四司六局过来忙碌绘画竞赛的事宜,也就不需要你凡事亲力亲为了。”
罗月止答应下来。
今天的确是清闲些,他陪画店人忙到午时过后,从钱员外这儿蹭了顿晌午饭,歇会儿便回家了。
罗斯年今天书院放假,家里李春秋带着罗斯年和青萝两个小孩儿,正在院中柿树下戳羊毛毡玩。李春秋今日尤爱这项活动,差青萝从裁缝铺子买了好些羊毛回来,蓬松如同云朵的奶白羊毛软绵绵轻飘飘,大朵大朵团在笸箩里,远远望过去,叫人以为李春秋脚边长成了一丛丛茂盛的棉花树。
罗斯年眼见先看见罗月止,高声打招呼:“哥哥今天这么早回来啦!”
李春秋抬眼看见好几日见不着人影的儿子,登时笑起来:“月止怎么今天这么早回来了?青萝,快去给二郎君倒杯茶来,今儿上午新买的果子也盛几颗,叫二郎君尝尝。”
青萝放下手里的毛毡团儿与毡针,小跑着去倒茶拿果子了。
罗月止好奇地凑过去看李春秋和青萝毡制的小东西。羊毛毡戳戳乐虽然看着简单,但最初做起来的确有些难以把握,需要时不时停下来调整,以保证轮廓不走样,戳针的次数和角度也需要有所讲究。但这些都并无定式,每个人和每个人的习惯都不同,非得通过大量练习找到最顺手的做法不可。
李春秋刚做小毡物没几天,还在熟悉摸索的阶段,毡出来的两只小白兔略有些歪斜,脸蛋和耳朵还好,但屁股歪歪扭扭的,好像小兔不高兴了,正撅着屁股发脾气。
罗月止看它丑萌可爱,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伸出手指头尖戳戳它。谁知它屁股歪也就算了,底盘还不稳,咕咚歪倒在桌子上,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罗斯年嘿嘿一笑:“娘亲毡得还不如哥哥呢!”
罗月止道:“这小东西看着轻巧蓬松,却是个实心的,得一点一点扎结实,哪儿是那么好把握的。我最开始做的时候,近半年都没扎出个像样的来。”
“近半年?”李春秋随口问,“阿止好久以前就在琢磨着讨喜的小东西了?”
罗月止一怔。许是他这几天累着了,又或是家里氛围太过融洽轻松,他竟然就这样说漏了嘴:“……嗯……没在家里做,是和……是和仲辅他们,和仲辅他们闲来无事,瞎琢磨着玩的。”
“我可是看不懂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凑一堆儿玩女孩子家的针线活儿。”李春秋一边继续操作手中的毡针,一边笑着摇头,未曾起疑。罗斯年却听者有心,眼神在他哥哥身上滴溜溜转了几圈,仿佛若有所思。
罗月止看李春秋是真的喜欢做这个手工,便起了精益求精的心思,在罗斯年后脖子上揉了一把:“阿升,陪哥哥出去一趟,哥哥给你买好吃的。”
罗斯年哪儿有什么不愿意的。看那肉墩墩的小身子,便知这孩子在饮食一道上颇有建树。他眼睛亮闪闪地答应下来,一把拽住罗月止的袖子。
李春秋毡针停下了,抬头:“怎得刚回来就又要出去啊?身上带的钱够不够,娘再给你们些零花……”
“娘放心,我最近荷包里可沉。我去给爹爹帮忙,哪儿能不跟他讨工钱的?”罗月止笑着回答。
“好小子。”李春秋嗔笑。
青萝端着茶与果子回来了,赶紧问:“二郎君还没喝茶……”
“青萝放着吧,等他们回来再喝。”李春秋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拉着小姑娘在自己身边坐下,“咱娘儿俩继续攻克这毛毡子……”
罗斯年小跑着回去,从瓷盘子里顺了两三块盐酥饼,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其余的递给罗月止,这才心满意足贴在亲哥哥腿边,两兄弟一道走了。
罗月止信守承诺,给罗斯年买了些平日不常吃的小零食,又请他喝了盏桂花茶,细细问了些功课上的问题。罗斯年吃着零食喝着茶,嘴里咕咕哝哝的,问题却一个一个都有回应,称得是对答如流。
罗月止心想,虽说这孩子打小顽皮、爱撒娇、吃啥啥没够,但心思是极正的,不用旁人催着,读书自己就会用工刻苦,脑子也机灵,跟个小大人似的,说什么他都能很快理解。罗月止不知道别人家小孩怎么样,总之自己家这个小学生,是真的让人省心,最招人喜欢不过。
罗月止心里想什么便说了,夸了罗斯年几句。
谁知这孩子肩膀却渐渐塌下去,撂下手里的桃圈儿,垂眼不吱声了。
罗月止没有想到他是这反应:“怎么哥哥夸你,你反倒不高兴了?”
“就是哥哥夸我,我才不高兴。”罗斯年低头扣扣手指头,“哥哥小时候功课做得有多好,爹爹早跟我说过无数回了,恨不得做梦的时候耳边都绕着那些话。我知道自己没有哥哥那样的天赋,没甚么过目不忘、触类旁通的本事,不过是最最普通的一个小孩子,爹爹和娘亲都没对我报过甚么期望,故而我考甲还是考乙,学得好还是孬,他们好像都没甚么所谓的……我知道我比不过哥哥,早就放弃了。但就是因为这样,哥哥现在夸我,我心里才不得劲。”
罗月止一时无话。他知道,罗邦贤与李春秋是被他吓到了,故而对这第三个儿子根本不敢管,怕逼得急了,叫阿升也像罗月止从前那样发起疯来。可谁成想这患得患失的爱护之心,却反倒伤害了追求上进的小孩,让他觉得不受重视了。
事由出在自己身上,罗月止一下子也感觉到愧疚,正犹豫措辞,罗斯年却自己调整过来了,重新吃起桃圈儿,冲哥哥嘿嘿笑起来:“瞎……是我自己瞎琢磨,可不是埋怨哥哥。你要觉得我可怜,记得多给我买些好吃好玩的就成!”
这孩子,懂事得都叫人心里难受了。罗月止心疼,赶忙把小零食们都往他面前推。
罗斯年高高兴兴吃美了,拿小帕子擦擦手,一本正经问:“哥哥,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去几家布匹、裁缝铺子。”罗月止温声回答,“哥哥去带你弄些好玩的。”
罗斯年万万没想到,罗月止竟然要去给羊毛做染色了!
贩卖布匹绒丝的店铺,并没有现成的多色羊毛,虽有些染过色的羊毛,却也是灰扑扑黑漆漆的,用来毡最寻常的粗毯和鞋垫子。罗月止便又寻了家染坊,跟店铺里订货,定下了桃红、柿红、鹅黄、天青、碧绿、墨绿、葡萄、赭褐、缁棕等诸多颜色的染色羊毛,这些颜色都是布料织染常见的颜色,并不用染坊单独去调,只不过顺手帮他们染了,量不大,只收了些手工费,还没罗月止方才请罗斯年吃甜茶果子的费用高。
小孩子喜欢丰富的颜色,在染房铺子里四处溜达,瞧着什么都新鲜。他眉飞色舞问罗月止:“哥哥,你是想戳五颜六色的兔子小狗吗!那一定好看极了!”
“可不只是小兔子小狗……”罗月止一方面是想哄李春秋高兴,一方面心里还惦记着同赵宗保做的生意,要好好准备献于蒲夫人的礼物,“等这批羊毛染好了,哥哥给你戳一套十二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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