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七月底八月初,三伏天,最热的时节,连蝉鸣声都仿佛慢了一拍。
傍晚时,没有一丝风,仍是闷热得很。镇上小院子里,屋子外用黑色的布搭拉个简易的凉棚,凉棚下,漆了才一个月的小炉子已经晒得早没了水分,炉子上架着一个陶锅,一个小身影守在那儿,拿着竹勺,时不时的搅拌。
姜妩一手摇着小蒲扇,但这天儿实在太热,汗密密的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原来还有些圆润的下巴见了尖。
竟瘦了些。
陶锅内的水分已经没剩下多少了,里面的切碎的滔婆果肉如今已经是浓稠的果酱,泛着晶莹的糖色光芒,香气诱人的口水直下。
姜妩见火候差不多了,拿起布托着陶锅端起来放到一旁,拿着竹勺快速的搅拌了几下,放凉后再放到洗干净的小瓦罐里去。
等的空隙,姜妩抬起头看角落里空空的葡萄架,想着有朝一日在镇上有了自己的院子,要种上许多。
又大又圆,黑紫色,饱满得像一颗颗黑珍珠那种,放进嘴里满口都是香甜的汁水,这一想把姜妩的馋虫都勾引出来了。
门“吱呀”开阖的动静,打断了念想。
姜妩看到正屋住着的读书少年走了出来,这才想三伏天私塾放小假,他应该在家休息。
可她今儿在院里里都大半天了,还是头一回见他出门,真用功。
少年闻到了气味,看了过来,姜妩便笑着打招呼:“哥哥好,要不要试试我做的滔婆酱,一早后头的婶婶给了我一块豆花儿,我加一些进去,酸酸甜甜的可解暑了。”
少年皱起眉头,神情格外清冷:“赤脚之农做出来的东西,我可不敢吃,这并非你家,还住着其他人,你可有考虑过旁人的感受,在这院中弄出味道来。这屋先前空着,好歹清净,眼下可好,白白被沾了俗气。”
“赤脚之农”低头看了下自己的小脚丫,阿娘给新做的鞋子,漂亮的很!
她又抬起头端看少年,也不生气:“原来哥哥家做饭,是没有味儿的,那岂不是食如嚼蜡?”
少年眉头一皱,大抵是没想到一个乡下小丫头也会这样说话。
“这与二食有何关系?”
“那我在这院中煮自己的东西,也与你没有什么关系,这院内四户人家,只有一个厨房,便就得如此,你若闻不得,倒是可以不闻。”
少年冷哼了声,语气里充满了鄙夷:“野蛮村妇的做派,无知粗鲁,一家子乡野之人。”每天回来都嘻嘻哈哈,扰人心烦。
姜妩的两条秀眉挤在了一块儿,着实是生气了,说话便也不客气:“你左一句赤脚之农,右一句野蛮村妇,想必平日里也瞧不上他们耕种的东西,从今日起,你也别吃这五谷植物,但凡吃上一口,都有辱你今日说下的话。”
“你……”
“我什么,你读圣贤书,你清贵,那圣贤有没有告诉你,自古以来,神农氏刀耕火种,教民垦荒种植粮食作物,孟夫子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为重,你填肚子的吃食,身上的衣裳,那都是赤脚之农种出来的,就连你自己,数一数祖上之人,也是农耕出身,怎么,你是要抛了自己的姓氏不做人了?”
少年一脸的震惊,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姜国自高祖以来,奉行的便是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这道理连我一个没念书的孩子都懂。你在私塾里却只识了字而已,将这书读到了狗肚子里,如此你何必浪费这银子,让你娘离家陪你到这里来。”
姜妩冷笑一声,“且不说农夫种粮养活人,你自己本就也是苦寒出生,更应该有所体会,却自居读书人就瞧不起人,如此就算是今后真的高中有了功名,也当不了好官!”
姜妩说完,院内刹那安静,少年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要背过去。
在矮了自己一个头还要多的六岁娃娃面前,他的气势却是被压的死死的。
这能是一个乡下小丫头说出来的话?
不可能!
可却是真真切切的传到耳朵里,怼的他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然而姜妩却不管少年心底如何惊涛骇浪,她是想和邻居打好关系不假,但话不投机,和这种把人分三六九等的读书人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水。
如此心性若不加以改正,往后真做了官,苦的可是百姓。
姜妩端起陶锅,没再看他,径直回了屋子。
独留下少年站在庭院中,呆呆站着,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
须臾,少年憋得气鼓鼓得地冲出了大门。
院墙外,一道身影经过驻足,此时发出一声轻笑,便转身离去。
阿棋从外面打听回来,就看到这如若春花绽放的刹那,失神了一瞬,便听他问,“道观可是这方向?”
“是……是往这走。”
天色微暗时,张元青和张元明回来了,这两日都是哥俩自己去摆摊的,生意也不错。
半个时辰前张山和刘氏来了镇上,拿了不少地里收的菜,进门的时候正好碰上豆腐娘子,用一把菜换了一块豆腐,给小的们做了一碗荠菜豆腐汤。
兄弟俩一屁股坐下来呼噜噜喝着,就连没什么胃口的姜妩也喝了一大碗。
张元青一边吃一边道:“回来路上碰到那个书呆子了,脸色难看的像是踩了狗屎。”
姜妩拍了下二哥的手:“二哥,吃饭呢,不能这么粗鲁。”
张元青嘿嘿一笑:“我就是说,他像是遇着什么事儿了,气闷的厉害,一头闷的往回走,进了院子后关门都很重,铁定是受气了。”
姜妩不是没听到刚才那重重的关门声,若无其事的吃了块豆腐:“他与我们说不到一块儿去的。”
“是说不到一块儿,他那文绉绉的,我可受不了。”
一旁的张元明忙催促他:“快吃,吃完了咱们和前头他们几个扒知了壳去。”
男孩子混熟起来总是比较快,巷子内孩子也多,一听药铺在收知了壳,就都相约着晚上去林子里找,品相好的,一整只的褪壳儿能值一文钱呢。
“这么晚了去哪儿扒?”张山问。
“淮路……”张元青正要答,底下就被踹了一脚,瞪向动脚的张元明,再看他挤眉弄眼的,连忙转了口风,“淮路街那边不是一长排的柳树,那儿肯定多。”
刘氏看了眼外面天色,有些不放心,“以前倒是有来村子里收的,但是镇上都不熟,外面天也黑了,还是别去了。”
“就是这时候好呢,没什么人,白天还热,我带元明去,要不了一个时辰就回来。”张元青拍着胸脯保证。
姜妩晓得两个哥哥心思,抓着人又说了一遍:“不要靠近淮路河,爬树的时候也要当心,三哥你看着二哥一点,别光顾着扒,不顾自个了。”
“知道了。”
张元青被抓着手,心底美滋滋的,刮了下她小巧圆润的鼻尖儿,“二哥有数。”
张元明翻了个白眼。
兄弟俩走后,屋子里一下冷清了下来。
刘氏收拾了饭桌,又把屋子里外整了下,才带着姜妩睡觉。
里侧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还是因为姜妩怕黑,这会儿火苗晃来晃去,晕开一室暖融融的光。
张山从床内侧的小匣子里摸出一袋子,这是来镇上一个月的收入,他小心翼翼地数了数,竟然快有二十两银子,抛去那微乎其微的成本,惊的夫妻俩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他一年都挣不了十两银子,这才多久啊。
眼下还能再卖上两个月,岂不赶上家里好些年的收入。
刚洗漱过的姜妩带着水润湿气,越发显得白净,她坐在席子上掰着手指算数,“下半年要送二哥三哥到陈夫子那边识字,一人就得要二两,一年得花四两。等他们认个两年字就让他们到镇上的私塾试试,我听王家少爷说五两一年,但学生要入了夫子的眼才行。”
“茶水摊咱们一年就摆上几个月,进项也不错呢,够哥哥们念书,还要给家里盖房子,阿爹阿娘,咱们使钱的地方可多了,大哥将来娶媳妇,也得攒钱呢。”
两口子被小丫头这一本正经的模样扑哧一下逗笑了。
刘氏摸了摸姜妩小脑袋,笑了起来,眼底有隐隐水光,“嗯,下半年让你两个哥哥识字去,回来还能教教你,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的。乖,早些睡了。”
“嗯。”姜妩软软应了一声,挨着刘氏的身子闭上了眼睛。
刘氏用额头轻轻贴了贴姜妩的脸颊,心疼的很:“都瘦了。”
“是啊。”张山摸了摸姜妩的下巴,年初这还圆滚滚的呢,这会儿都有小尖尖了,可把宝儿累着。
“依了宝儿,家里如今才有这些变化。”
刘氏轻轻拍着姜妩的后背:“她都在替哥哥们着想,若是女子也能去私塾念书就好了。”
他们的宝儿,若是能像哥哥们一样去念书,一定会比他们有出息的。
“睡罢,元朗明儿能休息几日,咱回趟村里,一家人好好聚聚。”
声儿渐渐小下去,伴随着远处的知了声,渐入梦乡。
一旁的姜妩睡梦中咧嘴笑呢,她梦到了她已经将村子外的桃林租下来,满地的小鸡崽子跑着,都是金灿灿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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