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澄跟在周扉身后,和他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
不至于太远把她甩开,也不至于太近被发现。
这里是旧街,整体风貌陈朽,保留了不少上世纪建筑。道路不算逼仄,也不宽敞。以前这里是花鸟市场,后来周边陆续拆迁、新建,旧街慢慢演化,如今这带营业的都是游戏厅、台球厅等娱乐场所,其中,网吧数量最多。
所以这里,也被当地人取了个通俗的名字——“网吧一条街”。
学校周末抓得严,一般学生不会头铁往这儿跑。
宋青澄低头看表,时间近七点,天色完全黯淡了下来。
他出现在这里,不仅仅是上网这么简单。
因为周扉说的是:“有点事。”
如果只是去上个网,不符合他的语言习惯,一般来说,他的“有点事”多半是遇到了什么冲突。
记忆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褪色,但保留的那一部分,却依旧清晰。
譬如周扉一些细微的习惯。
这个习惯和小时候有关。她记得那年她五岁。
在周扉的出生之前,有过这么一段故事。
他妈妈作为严肃古板的医学界专家,是唯物主义的忠实拥趸。但他爹周正志不一样,在商海几经沉浮,带点江湖习气,平常爱好周易,沉迷六爻,十分迷信。
李姝怀孕那阵,他花大价钱请了尊神龛摆在大堂里,成天烟雾缭绕地求神拜佛。
他希望李姝生个女孩。
周正志边给神像上香,边念念有词:“我老周家男丁兴旺,鸡犬不宁了好几十年了,这回能不能给我个女儿?”
结果大失所望,这个诞生于世的孩子,除了脸长得有些女孩样,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孩。
李姝是个工作狂,没等休完产假,就回到工作岗位上。孩子自然扔给周正志养,得亏家里请了个育儿阿姨,周扉才艰难地长大了。
周扉的周岁宴上,举行抓周仪式。
他才刚一岁,行动不太灵活,桌上摆的什么“笔墨纸砚、鼠标软盘”一样都不抓,人群等了半天,又兴致缺缺地散开。
“别是个傻子吧。”周正志暗自忧愁。
岑心抱着宋青澄,俯身去逗他,嗓音温和道:“小扉,怎么不抓一个呢?”
他忽然眼珠子一转,使出吃奶的劲,颤抖着伸出一小截胳膊,拽住了她怀里的宋青澄——的公主裙裙摆。
“哟,不得了啊。”围观的人笑道,“你家这小子,一来就抓了个小姑娘。”
那人说:“将来要在胭脂红粉堆里打转。”
一语成谶。
所谓的“胭脂红粉堆”,约莫是指他偏爱那些玫粉桃红的东西。
长到三四岁,宋青澄成天在院子里掏蚯蚓的时候,周扉三天两头吵着闹着穿裙子。
旁人惋惜,周正志拜佛途中可能不慎走偏了,周扉这小子是女胎错投了男儿身。
宋青澄五岁那年,岑心去学芭蕾舞的舞蹈班接她放学,周扉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来的,他身材豆芽大小,说话声音温和稚气。
“我要学跳舞。”周扉一本正经。
教芭蕾舞的老师大惊失色:“男孩子学什么芭蕾舞啊!”
岑心倒是不以为意:“冯老师,男孩子学跳舞也没什么嘛,要尊重孩子的个性发展。”
那时周扉在学散打,每天累成狗。
“你跟我换,我去学跳舞,你去学散打。”周扉拿出自己的最爱的芭比娃娃和宋青澄做交易。
“行啊。”宋青澄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还大方地摆摆手说:“我不爱玩芭比娃娃,你拿回去吧。”
宋青澄默默地想:芭蕾舞要拉筋,可疼了,周扉真是个傻蛋。
不过最后周扉的芭蕾舞没学成,原因是他去学的第一天,就遭到周围小朋友们的嘲笑。
然后他哭着回家了,从此不提学芭蕾舞的事。也因为这样,幼童时期的周扉,有个如雷贯耳的外号:“周仙女。”
而且此称号有绵延不绝、经久不衰之势,一直延续到初中时期。
隔壁班有个不长眼的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周扉的这段黑历史。
男孩子的嫉妒心也挺强,周扉才十三四岁,个子就窜得比同龄人高,他五官俊秀,隐隐冒出招惹女孩子的势头。
在嫉妒心和攀比心的双重驱使之下,隔壁班那个愣头青逢人就讲。
“你们不知道吗?这个周扉,小时候是个娘娘腔,他还有个外号,叫‘周仙女’。”
每次宋青澄听到这种议论,会忿忿不平地冲过去跟人理论:“什么娘不娘的,你没娘生还是没娘养啊?”
议论的人暂时闭嘴。
但谣言依旧一传十,十传百,在学校里流传了很长一段时间。
再后来,周扉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那个男生揪出来,某天放学前,周扉也是这么说的:“我有点事。”
那天下午,他多年前学的散打终于派上了用场,首战大捷。
旧街很长,像一条线,将这片区域横向分割开。
两旁的店铺门脸上,明灭伧俗的灯光闪动,偶尔,会有几个伶仃如鸡仔的瘦小伙在街边吞云吐雾。
这种三教九流聚集地……
宋青澄一边跟着他,一边回忆。
侯天玉说过,周扉这几天早上都从这条街出来。
他每天晚上都准时和自己一起坐车回家。
刚转学来,不大可能无师自通地知道这条街,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在跟着什么人,来这里踩点,熟悉环境。
宋青澄掐着时间转身进了旁边的杂货铺,买了顶鸭舌和一只口罩帽戴上,她怕耽搁太久,把周扉跟丢了,情急之下,抓了根货架上的擀面杖。
宋青澄边走,边握紧手里的擀面杖。
前方的周扉已经走到了街尾,他向左拐,进了一条小巷。
也许是她天生心思敏锐,又或许只是女生的直觉,宋青澄有种不好的预感。
想到这里,她后背渗出冷汗。
宋青澄加快步伐,朝前跑。
越往里走,鼎沸的人声越弱,街尾更是人烟稀少,鬼都不稀罕来。
巷子里。
两个叼着烟的男生,神色不善地站着。
是罗广鹏和王谊。
他们每晚放学后,会在旁边网吧打半小时游戏,再从这条小巷回家,周五提前解放,两个人选择先去游戏厅酣战一小时,也不知道周扉上哪儿知道的他们在这里,居然孤身一人把他俩堵了。
宋青澄慢慢走近,小心地躲在一颗巨大的歪脖子树边,摸出手机,先是发了条消息出去,再找好角度,借着树旁边花盆的支撑,把手机架在地上摁开摄像头的录像键。
周扉斜倚着墙,低垂侧脸,表情很冷。
煞白的灯下,他的身影线条劲瘦,如一道锋利的薄刃,散发盛气凌人的冷光。
他一手拎着根棒球棍,一下又一下,漫不经心地轻敲着背后的水泥墙面。——球棍很新,看起来不像就地取材的,更像实事先准备在这里的。
周扉事先跟他们说了什么。
“让我道歉?新来的,你很拽啊?”罗广鹏学二流子的模样,吐了口烟,“我劝你识相点,少触我俩的霉头。”
他那天挨了周扉两拳,这笔账迟早要算,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收拾他一顿。
没想到周扉自己送上门了。
二打一的胜算还是比较大的,王谊莫名有了勇气,他骂骂咧咧:“不就是仗着家里有两个臭钱,才来的实验班么?听说你那个成绩,狗看了都摇头。”
说完,他和罗广鹏对视一眼,貌似回想起自己成绩单上的“丰功伟绩”,心虚地咳了一声。
“别提成绩这晦气玩意儿。”罗广鹏提醒。
王谊继续说:“这样吧,今天我们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跪下给爷两个磕头,我们就原谅你。”
“废话真多。”周扉不耐烦。
罗广鹏当场就炸了,冲上来就要动手,“你踏马再说一次?”
但他人到了跟前,才反应过来周扉不是赤手空拳。他将棒球棍一抬,抵挡住罗广鹏攻势猛烈的那只胳膊,同时右手拧住他的手腕,腿一用力,他连周扉的衣角都没摸到,就被举重若轻地放倒了。
“操……”罗广鹏骂了声。
王谊看起来没有实战经验,当惯了嘴炮选手。他愣是在罗广鹏倒下后才回神。
不过没等他抬脚,一阵嘹亮的口哨声伴随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影闪身进巷子里。
大约有三四个人。
“哟,附中的好学生啊。”为首那人穿了件花花绿绿的polo衫,六边形脸,年纪虽然才二十左右,但神态一看就在社会大染缸里浸泡多年,散发着很纯正的社会气息。
看到他,王谊呆住了。
六边形开口了:“兄弟,巧啊。”
他嘴上跟两个人称兄道弟,神态却不善意,像来寻仇的。
王谊连忙把罗广鹏扶起来,脸瞬间被吓得惨白。
六边形说:“我上次怎么说来着,见你们一次打你们一次,记不住了?”
“对不起,四哥,下次一定注意。”王谊低头道歉。
这段时间,王谊他俩已经很小心地避开他了,今天情况特殊,他们被半路杀出来的周扉拖住,运气不好碰到了韩四。
韩四不跟他废话,上去直接一脚踹在王谊身上,“对不起有用?我他妈得让你长长记性!”
这一下不是闹着玩的,王谊重心一歪,摔倒在地,正好跪在周扉面前,还差点磕了个头……
韩四踢完,扭头,看到了神色不善的周扉,贱嗖嗖地说:“还带了个帮手?”
罗广鹏觉得把他和周扉划分到同一阵营特别屈辱,不过没等他出声反驳。
周扉却先说话了。
他扯了下嘴角,语气嘲讽:“你眼瞎?”
六边形旁边的小混混嚷着就要冲上来,被他拦住,韩四有点社会经验,但是不多。
他只能看出周扉身上有种养尊处优的矜贵气质。
简言之,就是有钱。
韩四回归自己的老本行,说:“出去打听打听,这条街姓什么,你们这种好学生从这过,得交钱,交不上啊,那就挨打。”
王谊和罗广鹏自然是没几个钱,两人面面相觑。
旁边的周扉忽然问:“多少?”
韩四:“先给两百,让我们看看诚意。”
周扉从包里拿出来一个钱包折子,打开,拿出五张粉红钞票。
罗广鹏觉得这哥真是冤大头。
不过钞票没有递出去,他手一扬,五百块随风飘落在地,他没什么表情地说:“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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