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了年,眼见着冰雪消融,天气一日暖过一日。
皇上未下明旨过中书,而是破天荒写了一封亲笔御书私信,让御差走水驿十日跑了一趟河阳,送信到刘阁老府邸。
“梁公公。”御差带着信件回京复命,拿出刘阁老的回信交给在宫门口候着的梁济。
御差无召不得入宫,梁济知道事情要紧也不敢假他人之手,亲自在宫门口等着御差回来。
接过书信,前后检查信件确认是由印着刘氏家徽的火漆严严实实封着,才放下心来。
凑近了低声问道:“如何?”
便是御差不能拆信,可好歹在河阳待了这么几日,总能瞧出几分态度来。
御差不敢妄言,只几不可见地微微摇了摇头。
如此,梁济心里也有了分寸,待会儿如何给皇上回话。
河阳、京中这刘氏的一族两枝,他不知是该夸人聪明还是迂腐。
京中的骠骑将军府,一力扶着皇上登上大宝,本该如徐家一般的从龙之功。可人家呢,皇上登基当日便交了虎符,这小半年里若无御召连朝都不上,家中女眷也不进宫来给太后请安,摆明了急流勇退的姿态。
冬日戎狄无患,刘青和刘立恒父子便整日里待在京畿大营里,亲力亲为带人四处剿匪,这不是大材小用么?
还有昨日,刘立恒当着皇上的面答应得好好的,骠骑将军府要与中书和刑部共商军政改革。可转脸,今早刘青便托病将差事送了出去。
再说河阳刘氏,刘阁老三十年前便官至正二品,招探花郎明章为婿,扶持女婿入朝步步高升。
刘阁老十九年前下野,正是明章大人起势时。翁婿二人十分得先帝倚重信赖,他却在如日中天的五十出头便告老,主动让位给后生。
京中的权位荣华说撂下就撂下,带着刘氏一门老小回了河阳老家,从此十九年里不曾有河阳刘氏子孙入仕,连五年前明家满门抄斩都未出面过问,真像是安心做起了种田翁。
先皇一生英明,唯一不足便是纵容丰王和东宫十余年相争,六部官员如惊弓之鸟。眼下表面上看着君臣和睦,可政令缓行,官员之间裹着嫌隙私心,大齐朝政的底子虚透了。
看着是风平浪静,可等再过几个月,入夏戎狄养肥了兵马卷土重来时,内忧外患可不是好玩的。
皇上年轻有魄力,决心将朝局洗牌,可真动起来便是在戳老臣旧部的肺管子,不是下道旨意便能解决的事,举步维艰。
请河阳刘氏重新入朝又不能赶鸭子上架,总要人打从心眼里愿意替朝廷办事,这才舍了明旨,纡尊降贵御笔请刘阁老出山。
眼下…梁济看了看手里的信,只盼是个喜讯儿。双手呈上:“皇上,河阳回信了。”
展信,搭眼看过便知这趟又是无功而返。刘阎回信用词很是恭敬,无非是老朽力弱,子孙不堪为用云云…
祁钰倒是未恼怒,反而叹了口气,摇头无奈失笑。刘阎是老狐狸成了精,眼见明家下场兔死狐悲,怕是也摸透了他如今的打算,打定了主意不淌这趟浑水保子孙平安。
明家旧案当年铁证如山,可如今开卷细查时,才发觉有诸多异常。而这异常,皆由于他深谙老师脾气禀性才能发觉。
当年,朝臣受明家牵连者众多,如今在朝的明家门客,只有宁妃父亲为首的寥寥几人。这案子若想继续查下去,无论如何绕不过河阳刘氏…
“梁济,令中书草拟旨意,再拨粮食去河阳赈灾,先解了燃眉之急保百姓今岁秋收前衣食无忧。”棋逢对手,与刘阎对弈倒是让他有些跃跃欲试。
转手将信纸扔进炭盆里焚尽,轻笑道:“去信张昭,长淮渠慢慢修。”
当年有玄德三请孔明,他这不过才一请,磨得起。
“是。”梁济看着皇上神色,摸不着头脑,这是…刘阁老答应了?
刚要退下,又想起一桩事,禀道:“宁妃娘娘似乎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皇上可要见?”
“让她进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宁妃进来,瞧他案头上的奏折堆得小山似的,十分有眼色地开门见山道:“瑜贵仪前日交给臣妾几样东西,托臣妾送到百戏班去,请皇上过目。”
说着,拿出前几日她从明丹姝给嘉阳的香囊里取出来的东西,放到托盘上由梁济呈给皇上。
祁钰一样样看过去,几样寻常的首饰玩意儿都是他前些日子赏的,还有几张出自承平票号面额不大的银票…“就这些吗?”
“是,瑜贵仪很谨慎,是放在给嘉阳的荷包里再交到臣妾手里的。”宁妃一一据实交代,“臣妾寻思着,许是她照顾百戏班生计…”
“那便让你的人,按她说的送到百戏班去吧。”祁钰抬手,让宁妃将托盘上的东西拿走。
“臣妾告退。”
“承平…”祁钰随手在纸上写下…觉得这两个字有些熟悉,似乎近日在哪里看过。
如今北齐最大的票号是镇海银庄,由朝廷户部和原府邑富商黄家合营,尤其京中,九成的银契流通都出自镇海。
那几张银票的面额皆作寻常流通用,可承平票号在宫中却很是罕见。
“午时后,替朕宣户部侍郎入宫。”
“喏。”
“还有,近日百戏班如何?”
五年里一直由人盯着百戏班和军中的动静,明丹姝和明继臻,姐弟二人深居简出,对身份缄口不言。
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刘阎这老狐狸,是真的未发觉明家姐弟二人尚且活着,还是装聋作哑。
“一切照旧。”梁济也不知道皇上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分明已将人接进宫来,丰王也薨了,还是遣人到百戏班门口盯着。
回话道:“拨…瑜贵仪娘娘入宫的事尚未对外公布,有些常去看戏捧角儿的人不明就里,日日都有人过去吵闹着请拨云出场。还有便是,皇后娘娘入宫前,特地将从前在瑜主子身边服侍的婢女接回了徐府。”
他这话还是有所保留,哪里是有些人,京中惯常喜欢瞧戏的,上至公卿贵人,下至平头百姓,纷纷一掷千金要请拨云姑娘出山。
百戏班无法,只得推辞说拨云姑娘身子不爽。这可倒好,京城的郎中都被人搬到了戏园子门口,闹得满城风雨。
就这,那些人还只是见过瑜主子戏装罢了,若真得见玉面真颜色,夸口些怕是要到宫里抢人来。
从前只在话本子里听过多少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眼下见着了,才知那说书先生并非只是信口开河。
“还有,许多文人写了些酸诗…”梁济多年来事无巨细办差的职业素养,使他将宫外流传的诗句誊录了下来,呈给皇上。
祁钰接过诗稿,纸张翻得飞快,越读眉头锁得阅紧…
【一夜秋风入梦乡,孤灯独影对斜阳。相思不见人消瘦,只剩诗情与泪长。】
【一年四季冬复春,花开满园皆相酬。今日思念不能忘,来世重逢再无求。】
【万朵红云映彩霞,娇容绰约醉桃花。春风不解芳心事,只把相思付晚茶。】
“玉貌琼颜不让春,何处芳魂觅旧尘?”祁钰并不曾见过她在戏台上粉墨登场的模样,想起那张宜喜宜嗔的脸,才后知后觉从前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确实是长开了,甚至出落得能引文人墨客成诗相赞。
垂眸瞥见春风不解芳心事几个字,忽然觉得头疼,情绪难得因为后宫起了波澜,脱口而出:“春闱在即,京中学子不学经世致用的学问,净作这些声色犬马之词!成何体统!”
梁济心说您这不是故意找茬么,当初是谁鼓励文墨,还下旨开放了翰林书阁。
翻了翻眼皮,见皇上的脸色…自个儿后背嗖嗖冒凉风:“那…奴才想个法子,将这些人都散了去?”
他私下里揣摩圣意…伶人到底是下九流,皇上顾及着日后为瑜主子正名身份,不愿让她因为百戏班的过往受人轻慢,才封住宫里人的嘴不许人对外言明瑜贵仪就是拨云。
过些日子再寻个机会,让百戏班放出拨云病逝的消息。以后明家旧案昭雪时,只说明家姑娘一直养在太后身边。
只要民间不知道瑜贵仪是拨云,无损皇室颜面,宫里朝上谁也不会为了个女人同皇上过不去。
“命翰林院提前将此届春闱考试详情张榜贴出,”祁钰找出前些日翰林院和吏部拟好的折子,落笔朱批。
“除了往年惯例经义、四书文、时务策、试帖以外,另加诗赋一门。”
“奴才遵旨。”前些日子翰林院几位大臣为了春闱是否要剔除诗赋的事吵得不可开交,皇上犹豫着迟迟未表态。
得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文人们既喜好作诗,这回能作个够了!
……
福阳宫,惠婉仪丢了个儿子,却终于熬到了正三品的位份,当真应了那句祸兮福所倚,只是不知道这买卖做得值不值。
手底下的宫人们一个个鸡犬升天,动静老大,将行装物件从西侧殿挪进主殿,三皇子夭折的阴霾才两日便雨过天晴。
“呸!”丹草倚在廊檐边上一早上,眉毛挑的老高,看着对面惠婉仪身边的薇紫耀武扬威,悄声啐了一口:“小人得志!”
不是要紧事,明丹姝私下里同身边的几个小丫头鲜少拿主子的款儿。
正有事要唤她,便见到这样一幕,不由失笑说话逗趣道:“这是谁又惹了你?”
“主子!”丹草转过身来,又白了一眼远处的紫烟,忿忿不平道:“瞧她们小人得志那样,以后说不定要怎么作妖呢!”
同在一宫,侧位妃嫔要看主位嫔妃的脸色行事,原本平起平坐,这下倒是在人屋檐下了。
“您是没见到惠婉仪在仪贵妃身边低眉顺眼的样儿,这会子又耍什么威风呢!”
明丹姝留意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有心试探,笑问:“你如何又知道了?”
“奴婢来这以前是花房的丫头,仪贵妃喜气派,奴婢过去常去瑶华宫。”丹草心直口快,竹筒倒豆子似的咕噜噜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表面上装得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在仪贵妃面前换了一副面孔似的。”
“你带着雁儿和山姜,去内侍省去领这个月的份例和赏赐。”
“奴婢知道了。”丹草不疑有他,听说要发份例便十分快活地带着赵雁儿与山姜离开。
明丹姝推开东侧厢房的门,周琴正在收拾她行囊里的药材,琵琶随意扔在地上靠着墙角落灰。
别的姑娘入宫都装着胭脂银钱,偏她,鼓鼓囊囊的包袱里装着的都是研磨好了的药粉,有能让人脸上生红疹的斑蝥粉,还有能让人昏睡的蒙汗药…
“聊聊?”明丹姝坐在正对着门的茶椅上,外面是否有人偷听偷看,一览无余。
苏韵巧从瑶华宫回来那晚,二人做了交易,周琴帮她走出教坊司,她帮周琴入太医院。
在困境里,两人都是放手一搏的赌徒,可眼下看,似乎是赌赢了。
周琴回过头来,“十九年前,我母亲曾是宫中的医女。”
十九年前…明丹姝心下一凛,时为观文殿大学士的外祖父在郑国公府兵变平息后,告老还乡。
也是同年,太后亲生的七皇子三岁而夭,六岁的太子祁钰丧母,教养于贵妃刘氏膝下。
“当年发生了什么?”
“将我送进太医院,”周琴似乎早有预料她回再问,了然一笑:“余下的事,知无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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