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了,心口还堵得厉害似的,她慢腾腾拾起筷子。而左右二位哥哥都夹起了丸子,放到她碗里。
玉蓝色的碗盛着两颗酱色丸子。她笑了,哥哥们也笑。
“你看,我们这心有灵犀,”陆闻泽笑着摇头,“怕是小年‘惯’出来的。”
“什么呀。”陆诏年咕哝。却是有了一点胃口,尝一尝这金陵菜。
入口软糯酥香,咬一口,鲜而浓稠的汤汁蔓延口腔,裹覆味蕾。丸子里和了鲜虾仁,调和以浅淡的姜味,回甘而不腻。
陆诏年欣喜道:“果然不错!”
不经意又撞上陆闻恺的视线,她的笑敛去一点。他一点也未察觉似的,自然地看向陆闻泽,道:“几回来南京,大哥都请我来这家馆子,可谓‘情有独钟’。”
陆闻泽道:“你忘了,第一回是亦梦带来我们的。”
“哦,亦梦小姐可好?”
“我来还没见着人,说是去跳舞了。”
“亦梦小姐社交广泛,大哥把她仍在城里幽居,是有点委屈人了。”陆闻恺说这话时噙着轻倦的笑,像极了混惯风月场的公子哥儿。
陆闻泽有点无奈,“就揶揄你大哥吧。”
陆诏年听得不很舒服,出声道:“章亦梦几时成大哥女朋友了,杂志报刊不曾报道。怎么连……你,也很熟稔似的。”
陆闻恺呷了口酒,慢条斯理说:“你以为大哥是什么人,小报哪敢胡乱报道。”
陆诏年犹疑,“是么?大哥的影响力这样深远?”
陆闻泽道:“你且听他胡诌。”
陆诏年努嘴,露出原先的娇小姐作态,“交女朋友、纳外室,大哥要同我说道个清楚明白,否则!我立马给家里写信。”
“你要告状?”陆闻恺稍稍偏头,以手托下颌。
“我……是又怎么了!”
陆闻恺笑,“怎么嫁了人,还是小孩儿脾气。”
陆诏年心口一蛰,胡乱道:“要你管了?”
陆闻恺收紧酒杯,复松开,“自然,作他□□,我这哥哥也管不到那么多了。”
陆诏年低头,吃菜。
陆闻泽瞧她一眼,倒不晓得她在逞什么能。虽说陆闻恺是父亲的养子,但对待他们三人从不分亲疏。从前陆诏年近亲陆闻恺,比他这个大哥多得多,他们年纪相近更如亲兄妹,到不知这一年光景,怎么就生分了。
“小年,你莫不是在同闻恺赌气?”
“我作什么同他赌气!”
“那就是同我。”陆闻泽道,“闻恺进了航校,没告诉你,可我却晓得。”
一大盘松鼠鱼摆在面前,陆诏年挑带肉酥皮吃,觉得齁。
她抿了抿唇,低声道:“才不是。分明你自己有目的,讲到这个话,偏要借我作由头。”
陆闻泽哂笑,“又还真是鬼机灵。”
看向陆闻恺,后者无需他多言,道:“我知大哥此番前来之用意。你我兄弟二人心有灵犀,想必大哥也明白我的决心。”
“我晓得,我当然晓得。”陆闻泽笑了几声,“今夜也晚了,不说这些。来,再多吃些菜,回去睡个好觉,过两天考虑好了,再谈罢。”
“大哥——”
陆闻泽点点头,眼神示意,陆闻恺便无话了。
陆诏年贪食,因着长期养成的规矩,也有个限度。三个人吃得差不多了,一桌子菜还剩好些,陆闻泽记得妻子的耳提面命,叫堂倌来打包。玩笑说:“拿回去给亦梦当宵夜。”
“女明星会吃油腻腻的剩菜?”陆诏年不信。
陆闻恺道:“女明星更要推崇‘新生活运动’。”
新生活运动,即两年前蒋发起的改造国民日常之运动,以孔孟四维八德为道德标准,要求国民养成清洁、简朴的生活习惯,以革除旧社会陋习,提高国民素质,甚至使国民生活军事化。
新青年无不推崇,可国府那些个高级官员,就陆诏年片面而浅薄的了解,其真实作风实在不敢恭维。
陆诏年抬眸睇了陆闻恺一眼,“官腔倒学了一套了。”
夜风轻柔,吹起她松散的发丝,食肆门前灯笼的红映照她面旁,乌黑的眸眼好似浸透了秦淮河,脉脉含情。
陆闻恺垂下眼睫,从荷包里摸出银制烟盒,取出一支香烟,划亮火柴引燃烟。
陆诏年看着那猩红的火星暗下去,一缕薄烟从他唇边飘溢出来,升入墨蓝的夜空很快看不见。
他掸了掸烟灰。她想说什么,大哥正拎着打包餐盒跨出门槛,“走吧,上车。”
他们钻进后座。陆闻恺历来没少爷脾气,径自到前面和司机同座。
轿车往回开,街灯黯淡,陆闻恺把手肘搭在车窗沿,烟不时飘散到后面。陆诏年咳嗽几声,后来他便在烟盒上掐灭烟。
“什么时候学会这些习气了?”不知陆诏年同谁说。
陆闻恺回头,似乎是为看清她的表情,他下巴越过低矮座椅。
“什么习气?”
一时离得近,陆诏年肩膀僵直了,不愿显露,只暗暗拢起手指,“……江湖,江湖习气?”
“有人有火的地方就是江湖,你不在江湖?”
一霎一霎的街灯霓虹映入车窗,他的笑明明灭灭,很不真切。
陆闻泽道:“袍哥人家的儿女,走哪里都是江湖。你哥哥抽支烟而已。”
“是我小题大做啦。”陆诏年小声道。
到花园洋楼,司机拉开车门,陆诏年先跳了下去。她一个没注意,因奔走而疲乏的膝盖打闪,就要跌跪在台阶上。
身后人猛一把捞起她。她没入带着江南阴湿与烟草的气味里,抬头,好似从他眼里看到慌张不已的自己。
其实根本未看清,他松开她,“还好吧?”
大哥也上前询问,“有没有事?”
陆诏年摇头,“就是太累了。……我没走过这么远的地方。”
“娇气。”陆闻恺撇下她,走进楼里。
陆诏年朝他瘪嘴作怪,撑着大哥的胳膊慢慢跟过去。
陆诏年住一楼的客房,用人妈子要伺候她更衣梳洗,她嫌生疏,道不用的。心头默了默,她状似不经意道:“大哥在南京都住这儿吗?”
像是个奇怪的问题,用人笑道:“小姐,这就是先生在南京的房子,不住这儿住哪里去呢。”
“哦……”
陆诏年话未说完,用人又道:“二少放假了,偶尔也过来住。二少喜欢安静,住走廊最里面那间。”
“怪不得客厅摆了驾钢琴。”
“不是的。”用人隐隐有些骄傲,“那架钢琴是章小姐专门从国外订的,章小姐喜欢弹琴跳舞……”
陆诏年不大愿听,打断说:“晓得了,你出去罢。”
房间不大,一眼就能看完,艳而不俗的热带花卉墙布更让人觉得天气有点冷。陆诏年赶紧去旁边共用的盥洗室梳洗。
洗过热水澡,有些闷,陆诏年到露台上吹风。一瞧,隔着盥洗室窗户,那边是陆闻恺房间的露台。
他躺在晒阳椅子上,仿佛将阑干上的油灯当作阳光,惬意地翻阅着什么书。
唯恐被发现在打量他,她忙退回房间,拉拢露台的折叠门,合上窗帘。
床垫柔软,被套有阳光晒过的气息,陆诏年困倦极了,可也挡不过认生。觉浅浅的,一直半梦半醒,后来听到动静醒来,陆诏年很有些不悦。
无力地拉开房门,一手揉着眼皮,她抬头,看到走廊拐角一对身影。像是靠在一起,男人宽阔的肩背完全将女人拢住了,只留给人一点紫色烂花绒旗袍下摆以遐想。
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陆诏年怕撞见大哥的风月之事,赶忙转身回房。
关门声响有点大,陆诏年把自己惊醒了,懊恼地扑到床上。愈想愈觉得,是那章小姐的错,半夜回来,不顾及别人,还大喇喇在走廊上和男人调笑……大嫂才不会这么没规没矩!
大哥竟这般纵容,这女人不晓得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陆诏年陡生火气,倒要看看现在究竟几点钟了。于是又走出房间。走廊里灯熄了,人不见了,然而陆闻恺的房门虚掩,漏出一点光亮。
女人很轻的笑声传来。陆诏年攥紧了拳头,无处发泄的火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催生出无数个版本的设想——
他该不会招妓,招到家里来了吧。这太荒谬了,可能出入这个家的其他女人,只能是章小姐了。难不成是章小姐?!章小姐是大哥的女朋友,这么做岂不是□□……
陆诏年震惊了,却不是为狂想,而是□□这个念头。
令人退却。
陆诏年缓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过去一探究竟。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猫着腰,朝门缝里瞄。
只听见他们窃窃私语着,看不见身影。暗香若有似无,像女人撩拨贝母扣的染红指甲。
应当是很亲昵的……哪有女人随便地进一个男人的房间,在三更半夜。
可他们为什么亲昵?是他们兄妹同大嫂那般的亲昵,还是说……
陆诏年不敢想下去了,也不再敢进一步确证。如同被海浪吞没,她退回房间。
背抵在门上,漆黑的房间没一点光亮。
幽暗里好像有不幸的鬼魂,如果一场没有结尾的感情就像遇难的铁达尼号。
不甘别离,成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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