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殿内,鼎形鎏金香炉里熏着浓郁厚重的沉香,袅袅香雾氤氲飘渺,满堂馥郁。
纪王此人埋在经史子集里长大,他所读的多是务实的古籍,甚少涉猎风雅。
越是不擅长什么,越是极力去掩饰什么。
他不擅长吟诵风花雪月,故而格外喜欢同闻名遐迩的文人骚客交往。
越是缺乏领兵作战的能力,越爱纸上谈兵,去笼络武将。
为附庸文人风雅,纪王遣人上供四海的名香,在他的宫殿及府邸里熏着,一年四季香雾不断。
王府中通晓香理之人不在少数,却无一人敢同他说:“殿下,熏香这一门雅事是有讲究的,您这香熏的不合时宜啊。”
纪王坐上首,顾承暄一行三人分别落座。
纪王满眼赞赏看向顾承暄,说道:“少将军才平了南海叛乱,便日夜兼程赶去漠川擒贼,不过两日便将反贼逐出大厉,实在劳苦功高。
如今凯旋归朝,便好好在上京歇一歇,待本王禀明父皇,自当论功行赏。”
顾承暄拱手一礼:“此乃臣职责所在,无需封赏。还望殿下厚待金狮军的将士们,他们南征北战,为国捐躯。如今班师回朝,终得与家人团圆,还望殿□□恤。”
纪王肯定地点点头,深以为然:“我大厉的好儿郎自当重赏,少将军你也莫要推辞。如今,本王那混账皇弟已退到漠川以北,北部战事胶着,少将军经此一行,可有什么消息?”
顾承暄道:“殿下,恕臣直言,您的手底和臣的军中均混入了奸细。”
“什么?”纪王闻言神色一凛,“这……本王倒是未曾察觉,少将军如何得知?”
顾承暄扫了景初融一眼,道:“殿下的线人送来金狮军的情报有误。依军报所言,小公主她……”
景初融不待他说完,便起身走至下首,双手交叠朝纪王一拜:“殿下,请容景霁陈情,洗刷冤屈,还我清白。”
纪王背靠着紫檀七屏卷书扶手椅,眯起眼上下打量着这个皇妹,一扬下颚点了点:“你……叫什么?”
“景霁,表字初融。”
纪王扶额,按了按眉心道:“是了是了,一别多年,本王有些记不清楚。当年本王还见过你母妃呢,景霁这个名字便是云妃所题。你且说说看,有何冤屈?”
景初融又一拜,神色沉稳冷静,道:“景霁来时,便被强加了个通敌叛乱的罪名。”
纪王点点头,表示已然知晓。
“可景霁并无此心,更没有做出过这样的事,平白无故安上了这么个罪名,景霁惶恐不安。
景霁生于行宫,长于行宫。在此之前,从未离开过漠川半步,更没有和外人通过信,这点,殿下若是不相信,尽管派人去查,漠川合宫上下自可证明景霁的清白。
既然与外界没有联系,又何来通敌叛乱一说呢?
一个月前,滕王的叛军的确攻入了漠川平原,占领了行宫,景霁不敢欺瞒殿下,那日,我的确见过了滕王。”
说及此处,纪王脸色一变,坐直了身子神情越发专注。
“景霁当时在行宫的藏书阁里看书,忽闻外面喧闹声,隐隐约约透出‘搜出归同策’的字眼。
嬷嬷们慌忙赶来,对我说滕王打到了行宫门前,行宫守卫不敌,已经投降。
滕王一行人嚷嚷着,要寻归同策。嬷嬷要我赶快找出交上去,好保全行宫上下的性命。”
“后来如何了?归同策落入了他手里,所以他依着策论随后开始反击我军?”
纪王神色焦急,不待景初融说完便迫不及待大喝一声质问她道。
景初融摇摇头,道:“不曾,我并未将藏书阁里的归同策原本给他。
景霁自幼没有玩伴,只能在藏书阁识字读书来消磨时光。一日,我无意间发现了藏书阁里的归同策,便开始研读。
我读书时有摘录的习惯,又因为没个正经先生教我读书识字,因此摘录的内容总是杂乱无章,错乱拼接。
上一条内容接着下一条论证胡乱摘录在纸上,首尾内容毫不相干。
日久天长,亦仿成一卷内容颠倒的归同策。
从未读过的人乍一读看不出来异端,但我反复精读过归同策,自然明白原本的内容不可更改一字,更不可打乱顺序拼接,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我并不知归同策有何重要意义,但我清楚,既然滕王如此珍重归同策,想必对他叛乱是有益处的。
景霁虽称不上是皇室的正经公主,名姓不曾被录入皇族玉碟,却也是大厉的子民,自然不能任由滕王做出此等为祸社稷的事。
故而,我将归同策扔入火盆,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你把归同策烧了?!!”纪王闻言大惊失色,拍案而起怒斥一声,眸中燃起不甘与恼怒。
火冒三丈似是恨不得将景初融烧成灰烬,再挫骨扬灰一般狠厉。
常伯琛见状不妙,赶忙起身请求纪王息怒,顾承暄也道:“殿下勿要急躁,不妨先听小公主说完。”说罢,给景初融递了个眼神,示意她继续。
景初融抬眸淡淡扫了一眼气急败坏的纪王,复又敛眸藏起眼底的讥讽,波澜不惊。
“我眼看着归同策被烧的干干净净,还未回过神来,几名身披战甲的将士突然闯进藏书阁,为首那人趾高气扬,想必正是滕王。
他着人四处搜寻,并无所获,便拿剑架在我的脖颈上恐吓,逼我交代归同策的下落。
我详装被吓得慌了神的模样,给他指了方向,他在暗格里找到了我仿写的那卷归同策。
外面一行人来报,说殿下您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滕王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慌忙间便集结人马迅疾撤退出宫。
至此,我与滕王只见过一面,从未有过任何牵扯。”景初融直视纪王,眼神坚定。
她侧身看向顾承暄与常伯琛:“之后,便是顾将军的金狮军闯入行宫,将我抓入行宫大牢关押审讯,我反复陈述事实,无人相信我,他们只是笃定我与滕王合谋。
殿下,景霁冤枉啊。”
景初融双眸含泪凝望着纪王,泛红的眼眶水雾弥漫。
纤长浓密的睫羽挂满了晶莹,眨动间微微一抖便泣出滴滴泪珠,顺着白皙的脸颊悠悠滑过下颌。
两道泪痕似是印在了人心上。
常伯琛不由想到漠川雪原之上,小公主中箭跌落时的模样。
她也是大厉皇族的公主啊,为何要遭受如此多的痛楚。
小皇妹本就生的娇柔可爱,如今对着他委屈地哭泣着,令纪王忍不住心生怜悯。
他皱着眉厉声喝道:“你既高呼冤枉,那么,如何才能证实你所说之事属实?
谁又能作证,你给滕王的归同策是假的?
你可知,滕王自上京谋反之后节节败退,退至漠川忽的改变了战术,且守且退,可与我军匹敌,现下北部战事可是陷入了难得的胶着状态。
依你所言,滕王军队一反常态与归同策并无关系?”
景初融抬手轻轻撷去下颌泪珠,从容不迫道:“非也,恰恰是因为那本仿写的归同策,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纪王微微眯起眼,两掌撑于案上,前倾着身子审视道:“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且说来听听。”
景初融道:“景霁方才提及,摘录的归同策杂乱无章,错乱拼接,由不同论证乱序摘录而成。
来时路上,景霁对如今的北方战事略有耳闻,可否请殿下与诸位告知景霁,滕王离开漠川后打的几次战役详情?”
顾承暄看向纪王,纪王示意他去做。
顾承暄便借着纪王殿内的大厉疆域图,详谈了漠川西北的几场战役。
景初融听得认真,待到顾承暄讲完,她便走至那图前仔细观察着。
思索半晌,她轻抚疆域图以手比划着,说道:“我虽打乱了归同策的内容,但拼接而成的前几策亦有其作用,虽比不得原本,但拿来整顿残兵防守却是绰绰有余。
根据方才少将军所言,我敢笃定滕王确是依据前五策的内容布防。捷报频传,稳住了阵脚,滕王定会对归同策深信不疑。
那么,待他紧接着用出第六策,敌方危矣。
自第六策开始,局势必将逆转。”
“这般笃定?”纪王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满是威严的语气中难掩期待与渴求。
顾承暄也将目光落在景初融身上,这位小公主,初次见到纪王便临阵不乱,甚至沉着冷静地分析局势,可谓是胆识过人。
景初融眼神坚毅,面不改色:“景霁确定。”
纪王微微点头,他拿起案上的一封信件,道:“此乃加急军报,在你们到达皇城一刻钟前刚刚送到本王手中。本王尚未来得及看,此刻,本王当着诸位的面拆开,是非交由事实定夺。
本王且观,皇妹你所言正确与否。”
说罢,纪王漠然扫了景初融一眼,打开信封,抽出其中军报从头细看。
景初融立在一旁静默不语,她状若无意仔细打量着纪王的神情,只见纪王起初面上不动声色,忽而眉头紧锁,后又变为摇头叹息。
景初融的指尖嵌入掌内,她五指收拢,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常伯琛也悄悄替景初融捏了把汗,若真如她所料,最好不过,她将借此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落魄公主从此飞上枝头成凤凰。
如若不然,只怕会被打上个信口雌黄、欺君罔上的罪名。
一念通天,一念地狱。
“啪!”纪王将手中军报猛地掷到案上,仰天长叹一声,随后叉着腰气势汹汹走下台阶,径直走至景初融面前,与她面对面对峙。
景初融一双杏子眸波光潋滟,眼角犹自染着微微红晕与浅淡泪痕。真真是水做的女儿,沾着露珠初绽的花苞似的,盈润娇嫩,我见犹怜。
说她一滴泪能摄人魂魄也不为过。
实则景初融十分忐忑,她心跳得很快。眼见纪王摔了军报,眼下一副讨债似的模样站在自己面前,她心尖不禁一颤。
拿命去博,她赌的赢吗?
景霁啊,你赌的赢么……她在心底这样反复质问着自己。
纪王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
他走至景初融面前,意味不明地盯住她:“归同策已毁,你既读过原本,可否将原本内容默写在纸上?”
景初融道:“归同策共有九九八十一条策论,我只原原本本背下了前七策。
不过归同策本就是集用兵、治国学说之所长编写而成,我读归同策时亦会结合其他书籍融会贯通。
因而,我虽不能完全背下,却可以重新从各派学说中提取策论,久而久之,便可复原归同策的原本内容。”
纪王点点头,长袖一挥,唤来侍从,道:“传本王旨意,大厉十三公主景霁于行宫休养数载,而今长成,即日起回归上京皇城。着礼部拟订封号,录入玉碟。”
成了!
景初融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她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嘴角微微一动,两点梨涡浅浅漾开,竭力掩饰心底敛不住的欢喜。
上京城,娘亲生前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上京城。
她终于名正言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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