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顾承暄自重华殿而出,满心烦绪。脚下生风只知寻着旧道快步走回朱雀门前。
牵马的小厮见他来了,刚想迎上去,却被顾承暄自身侧略过抬手夺走了马鞭。
小厮尚未回过神儿来,他怔怔站在原地,顾承暄却早已飞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不消多时,常伯琛亦匆匆赶来。
他见小厮傻愣着发呆,笑着伸出指头敲了敲小厮的脑袋:“青天白日傻愣着做什么?我问你,顾少将军人呢,还没回来?”
小厮被他敲地吃痛,霎时回过神来。他僵硬地伸手指了指顾承暄离去的方向,磕磕巴巴道:“少……少将军方才速度快得惊人,小的没来得及劝止,少将军便闪过小的身边夺回鞭子策马跑了。”
“什么?已经跑了!”常伯琛探头看向朱雀大道,丝毫寻不到顾承暄的踪影,他心下一紧,当即夺过鞭子纵马扬鞭飞驰追去。
顾承暄在前头恣意纵马,冬月的风本就猛烈,他又全力驱策马飞速奔跑,凌厉的风刀如利刃一般划在脸上,他全然不顾人和马的体力,只一味向前奔去,似乎唯有这般疼痛能让他清醒些似的。
常伯琛在后面紧追不舍,他心下隐隐透出预感,顾承暄怕不是又去了那处。
“长烁,你切莫冲动!”常伯琛再次扬鞭连抽抽数下,催促马加快速度去追赶顾承暄。
上京皇城西边有一片密林,参天大树林立,藤蔓丛生,若是夏季,入目皆是浓郁葱茏。
冬季,这里也有独特之处,别处藤蔓皆枯萎,唯有此处有长青不败之藤,和某个地方十分相似。
像漠川行宫里的那片密林。
顾承暄策马而来,及至密林跟前方猛一勒紧骏马,坐骑一声长鸣扬起前蹄。
顾承暄望着藤蔓怔怔不语。心下千头万绪交错横生,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远处,常伯琛终于追上了顾承暄留在风中的残影,便加快了速度奔来。
常伯琛翻身下马,看着满眼落魄的顾承暄,不由叹了口气。
“长烁,斯人已逝,放下吧。”常伯琛心知说不出能真切安慰到顾承暄的话,只能用苍白无力的言语一遍遍劝他放下。
明知他不会释怀。
“伯琛……”顾承暄的嗓音不知为何变得极低沉喑哑,“若是那日我答应了永庆公主,便不会有今日之局面,公主她也不会……”
常伯琛俯身劝他:“世事难料,你我皆都无法预测将来之事……日子还要继续,长烁,人总要朝前看。”
顾承暄依旧默不作声,一身冰霜融入无边寒冬之中。
早在漠川雪原之上,自挫伤景初融的那支利箭离弦的那一刻起,他便心下了然。
他应该恨的人并非是景初融。
而是他自己。
不过是他自欺欺人了许久,一直不愿面对内心真相罢了。
关于永庆之死,景初融固然难辞其咎,然而归根结底终究是因为顾承暄先放了手。
是他亲手断了永庆最后的念想。
心口处的疼痛弥散开来,清晰又残忍。
常伯琛眼见他逐渐消沉,便扶着顾承暄上马。
为了缓和气氛,常伯琛故意提起方才宫里的事,不怀好意笑道:“长烁啊长烁,你这人刀子嘴豆腐心。说着不管小公主,见到小公主被欺负了,还不是出言护着人家?嘴硬心软,你这张嘴惯会得罪人。”
顾承暄目视前方,手上捏紧缰绳动作丝毫不耽搁,音色沉痛:“你也知道,永庆当初便是被这帮人欺负,不堪受辱竟走到了那一步。我自然见不得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今日不论是谁,我都会出言相助。”
常伯琛想方设法绕了一圈,却被顾承暄又绕回到永庆公主身上,只能暗自叹息,寻着由头换话题。
“长烁,你说我这次离家这么久,我娘会不会想我想的痛哭流涕啊?她要是一上来就抱住我,我肯定也要紧紧抱住她。你猜,我娘会不会早在家中摆上一桌好菜,等着我回家?其中一定有我最爱的松鼠桂鱼!……”
天际霞光汇作一团,照亮了两人的背影。
入夜后,顾承暄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永庆薨逝后的每一个夜晚,顾承暄都饱受噩梦纠缠,痛苦不堪。
他蓦地睁开双眼翻身坐在床畔,右手捂住心口急促地喘息着,胸膛一起一伏。
感受到掌下覆着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剧烈跳动,顾承暄这才自噩梦中脱身,缓过神儿来。
数九隆冬时节,他的额头上却渗出细密的冷汗,行动间带起微风,脊背一寒,原是里衣已被汗水浸透了。
顾承暄脸色煞白,喘着粗气起身倒了杯茶水饮下。借着茶水的几分凉意,他压制住翻腾的气血,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又做噩梦了。
准确来说,是他又梦到往事了。
那夜,他入宫赴宴,永庆公主遣人与他秘密邀约,他猜到是被公主看穿了自己的心事,便去赴约,准备坦诚相待。
顾承暄年少时便随父远征北疆十四部,沙场磨砺多年,逐敌千里俘获苍狼首领,以一己之力斩杀十四部名将大员数十人,少年将军战功赫赫。
皇帝欲行封赏,顾承暄别无所求,只向皇帝讨了一道旨意。
他要以军功为聘,迎娶永庆公主。
只不过当时永庆尚未及笄,故而顾承暄并未直言心声。只待永庆行及笄礼后,他再亲自叩请圣恩求娶。
年少时,两人约定,顾承暄要带永庆离开深宫。
如今他功成名就,不仅要兑现诺言带她离开,更要风风光光迎娶永庆。
十里红妆,三书六礼,他绝不会委屈了永庆。
行宫一别,他已经让她等了数年,是时候该兑现承诺了。
这是两人一别多年后,第一次私下相见,永庆竟变得十分陌生,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
印象中的那个小姑娘明媚灵动,她笑起来天真烂漫,清澈明亮的眼眸中星光点点,睫羽似灵动的小蝶般翩翩翻飞,垂眸含笑时会漾起梨涡浅浅。
是他不敢触碰最纯粹自然的美,如同掌心捧着晶莹的朝露,虔诚地捧着,唯恐洒落了一分一毫。
可那夜的永庆失去了所有的灵气,除却面孔依稀有幼时的影子,其余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十分陌生。
顾承暄莫名感到失望,一股冷意猝不及防贯穿全身,满腔柔情霎时化作云烟消散。
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永庆竟然自荐枕席,她用自己的身体做交易,解衣敞怀,苦苦哀求顾承暄救救她带她离开。
顾承暄的右手被永庆紧紧握在掌心,又逐渐被带至胸口处。
顾承暄心下一惊,蓦地将手缩回。
那个让他托付真心的小姑娘,此刻跪在他的脚下痛哭流涕。
水红肚兜的系带被永庆解开,松松垂在身体两侧,稍一用力最后一层遮挡便可被轻松扯下。
她跪倒在地,锦衣华服上沾满了污泥。
他的月亮啊……
捧在金玉丛中养着,怎会沦落成这般风尘女子的模样……
荒唐至极,她可是一国公主啊!
年幼时许下的诺言,不就是他答应带她离开深宫吗?
如今,她所求便是他所愿,只要顾承暄肯点头,这个诺言便可兑现。
他应当不加思索答应永庆才是啊。
顾承暄,你在犹豫什么?
顾承暄默了默转开目光,毅然决绝拂开那双紧握着自己右掌的纤纤嫩手。
察觉到他的动作带有明显抵抗的意外,永庆慌忙挪动着膝盖靠近他,如抓紧救命稻草一般攀上顾承暄的腿。
甚至近乎疯狂地将身子贴上去。
这次顾承暄丝毫不留任何情面,在触到她手的那一刻当即冷着脸用力挣脱开。
永庆显然懵住了,她难以置信地望向顾承暄,眼神空洞洞的,被一种莫大的绝望填满。
她脸上留有清晰的泪痕,哑着嗓子道:“将军……不要永庆了么?”
不待顾承暄开口,她失魂落魄地低声念叨着:“不可能的,你是喜欢我的,他说你是喜欢我的,他说,他说……”
末尾的只言片语几不可闻。
顾承暄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深吸一口气,狠狠闭上双眼,而后睁开,心似被刀子扎了一般疼得发狠,就连呼吸都带着撕心裂肺般的痛。
睁开眼,他的眼底一片猩红,迷茫与失望逐渐漫过心头。
她怎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不惜出卖自己的一切,这般自轻自贱,去低三下四地哀求他,如街巷深处一只摇尾乞怜的流浪猫一样。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她。
顾承暄心下一狠,转身迅即离开。
他需要好好静一静,想清楚该如何重新面对永庆。
世事难料,翌日一早,永庆公主投湖自尽的消息便传遍上京城。
据传言说,她畏惧传国玉玺带来的谶语,又因兄长滕王叛乱,永庆公主为了自证清白,唯有以死谢罪。
永庆公主是溺水而亡,捞上来之后太医院已经验过了,确认无疑。
就在昨夜,就在他们最后相会的花苑旁的湖畔,他走之后,她便满怀绝望跳入水中,结束了潦草悲哀的一生。
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一瞬之间天昏地暗,顾承暄万念俱灰,心口疼得裂血。
一口鲜血自胸腔喷涌而出,他晕了过去。
是他的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先违背了幼时立下带她出宫的誓言,而后又辜负了她的心,永庆将顾承暄视作最后的希望,而顾承暄竟成了击垮永庆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敢去想永庆当时的心情该有多么绝望,她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任由湖泊一点一点吞噬掉她的生命。
顾承暄悔不当初,满心愧疚与悔恨。
自那以后,午夜梦回,他时常梦到分别前的那一夜。
若是那时他答应了永庆,结局会不会好一点。
可若时光真能倒流,又回到了那夜,对着面目全非的永庆,他会作何选择?
顾承暄不知道答案。
逝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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