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暄咬了咬后牙槽, 微微扬起下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景初融。
他猜对了,不出所料景初融会在得知顾侯一行人离府的消息后再来登门取花。
“你,你怎么回来了?”景初融缓缓直起身, 目露诧异望向他。
顾承暄勾了勾唇,发出一声轻笑:“我怎么回来了?武安侯府是我的家,我想来便来, 何时回家还要同公主禀报吗?”
目光在小公主疑惑不安的面上一逡巡, 顾承暄挑了挑眉,隐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故作正经道:
“这话, 应当是我问公主才对,公主为何偏偏挑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我不在府中, 若是下人招待不周, 怠慢了公主,顾某如何担待得, 嗯?”
景初融眼睫微颤后退了一步同顾承暄保持距离, 随后稳住心神从容不迫道:“我, 我昨日身体不适,睡了许久直至晚间才起。我一个未出阁的公主,总不好深更半夜出来抛头露面吧?”
“公主当真身体不适?”顾承暄略一偏头, 将信将疑打量着她。
“自然是身体不适,本打算今日亲自登府向令尊令堂道谢, 不想我来晚了, 侯府的车马已经启程入宫了。”
景初融悄悄踮起脚尖,理直气壮顶回顾承暄的目光。
顾承暄看着眼前小公主坦坦荡荡、正气凛然的模样, 只觉又好笑又好气。
他不禁哑然一笑:“晚么?不晚, 公主来的正是时候, 侯府马车出了问题,不若借公主车驾一用,将家母一道送入宫中。
我府中匠人皆由母亲招募而来,公主于情于理应当谢过我母亲。如此,既解了侯府燃眉之急,公主亦可借此机会亲自向家母道谢。两全其美,公主意下如何?”
“不如何!”景初融毫不犹豫,当即一口回绝。
“为何?”顾承暄本是想逗逗她的,却听她拒绝地如此干脆,心底反倒升起几分燥郁与失落。
景初融一字一句正色道:“因为,花是将军亲自看顾养护的,与你府中匠人并无太大干系,要谢,也是谢你,我就不必再去打扰侯夫人了。”
顾承暄闻言陡然脸色一沉,视线“唰”地滑过景初融的发髻,不着痕迹扫了她身后的花匠一眼。
多嘴!
那眼神,冷的结出冰渣 。
花匠忙将头伏低了些,背上无端被千钧重石压得沉下去。
不过瞬息之间,顾承暄忽而寻到景初融话里的一点妙处。
少将军遂厚着脸皮问道:“那公主,打算如何谢我?”
景初融本是一时口快拿话堵他,并未多想。
一个顾承暄就招惹不得,无缘无故的,她才不要去见侯爷侯夫人,自寻烦恼呢。
本就是客气客气,不曾想顾承暄倒是真和她客气客气。
事已至此,景初融只得福身行了一礼,规规矩矩道声多谢,又不甘落了下风,便伺机嘲了他一句:“想不到威风凛凛的顾少将军还擅长栽培花木,执剑染血的一双手,竟也能用来呵护娇花?将军铁血柔情,着实令人感动。”
顾承暄并不觉讽刺,他淡然轻笑:“我的心冷不冷,公主怎会知道?冰冷或是炽热,无情亦或有情,皆因人而异罢了。公主不知道的多的是,未知全貌最好不要先入为主,在心底给我定下一个刻板的印象。”
“你我皆知,人,不可单凭一面判定。”
来了来了又来了,景初融撇开目光,毫不掩饰对于少将军谆谆教诲的不屑。
这人最是虚伪,张口闭口圣人君子,抬手放手薄情寡义。
话说得这么好听,横竖漠川雪原上那支利箭没伤到他的皮肉!
景初融的身量本就纤瘦,上臂的肉更是薄薄一层,那支箭割开的伤口深可见骨……
因着箭伤创口实在可怖,又兼回京途中医治条件受限,待到她回宫后,上臂伤痕依旧十分清晰。
冬日尚可用衣裳遮挡,到了夏日,薄纱之下难免会露出痕迹。
任谁都不愿被自己的伤痕时刻提醒着过往所受的屈辱。
景初融寻了许多法子淡化伤痕,用过的药的确起了作用,但要彻底消退痕迹,没个一年半载是做不到的。
思及此处,那股刻骨钻心的疼痛似是再次从数月前的记忆中袭来,景初融吃痛,不由咬紧覆了胭脂的嫣红下唇。
她本无意,奈何看者有心。
这副模样看进顾承暄眼中,未免多了几分充满诱惑的绮丽色彩。
鬼使神差的,他的视线落在景初融贝齿轻咬着的那瓣樱红朱唇上,他意味不明地思索着。
思索那瓣嫣红究竟是何种味道。
景初融不愿与顾承暄多费口舌,贝齿一松转身抬脚便要走。
两人之间横亘着怨念,景初融记恨他伤了自己的那一箭,顾承暄放不下永庆一事的误会。
知晓顾承暄心事之前,景初融天真地认为顾承暄不过是将她视作敌对阵营的一员。
她从前才会向顾承暄示好,企图让他对自己放下戒备。
而今才知,另有一段风流韵事藏于其中。
顾承暄为着皇姐,处处刁难她,接二连三刻意与她作对。
耳畔倏然响起紫苏那日的话。
“就像情窦初开的儿郎,明明有了心悦的小姑娘,却偏偏嘴硬不肯承认,反而别扭地去捉弄人家。”
可笑至极,她才不信顾承暄这样的人,会对她生出什么心思。
她累了,她才不要再费心思去与这位难缠的顾将军周旋。
“顾将军,我乏了,先行告辞。”景初融抬起眼眸,忽而发觉顾承暄的手不知何时伸至自己鬓边。
她当即下意识侧身灵巧一躲。
鬓边几缕青丝翩然飘过顾承暄的手心。
顾承暄闻言登时怔住,劲瘦的指节僵在风中。
她为何,闷闷不乐。
未来得及问出心中疑惑,却见小公主水湾眉一蹙,眸底生出几分警惕与疏远冷冷端视着他。
顾承暄倏的心下一沉,难以言明的冷意自胸口泛至指尖。
她竟与他这般疏远了么。
甚至在他面前不屑于再掩饰情绪去敷衍他。
“将军这是做甚!”景初融圆睁杏眸嗔怒道。
顾承暄恹恹圈起伸出的指尖,音色依旧低沉冷淡,辨不出情绪:“公主鬓边的步摇乱了。”
景初融微微侧头,伸指抚着流苏,语气透着些许疑惑问道:“是么?”
“嗯,并且,发髻也乱了。”顾承暄面色认真。
“真的乱了?”
“真的。”顾承暄笃定道,一时之间竟不知在回应什么。
哪里是她的发髻乱了,分明是他的心乱了。
景初融闻言又用纤细白皙的一双手去抚摸发髻,问道:“哪里哪里?”
出席宫中一年一度的除夕宴,仪表端正乃是头等大事。
面前没有镜子,景初融看不见发顶,只得以手轻抚发髻试探着问顾承暄:“是这处么?”
“不是。”
“这里呢?”
“不是。”
“这边呢?”
“还不对。”
“……”
景初融没了主意,刚想出去唤紫苏连翘回府重新梳洗,顾承暄却已然倾身靠近她。
他的身姿高大挺拔,倏然笼住了她。
骨节分明的手伸至发髻前,带有薄茧的指尖轻轻替景初融抚平了几缕本就安分平整的青丝。
顾承暄独有的凛冽而极具侵略性的松木香,蓦然笼住景初融身周。
他的鼻息散散触碰着她的额心,景初融不由屏住呼吸。
这样近的距离令她十分不自在。
偏偏她不敢动弹,他的手仍落在她的发髻上轻轻抚着摆弄着,万一躲闪间挑坏了发髻就麻烦了。
似是笃定面前的小公主不敢轻举妄动,顾承暄无声勾了勾唇,极有耐心地慢条斯理替她整理。
一旁侯府的花匠识相地悄悄退下。
景初融干脆阖上双眸,自我欺骗眼前之人是自己的贴身侍女。
欺骗了半晌,心底却越发别扭。
紫苏连翘她们温温柔柔的,气息才不会这般霸道强劲。
景初融愈发觉得顾承暄像极北雪地里冲出的一头狼,裹挟瀚海阑干百丈冰而来,孤冷,高傲,上位者的绝对姿态与不可抗拒的威势与生俱来。
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分神来打发时间,思绪刚要飘出侯府,却听得一声清喝——
“暄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察觉到顾承暄的指尖一顿,景初融睁开眼眸寻声看去。
身着锦衣华服的贵妇人搀着女婢立在门前,神色诧异。
顾承暄垂眸不动声色敛起眸中柔情,面朝贵妇人恭恭敬敬一拜:“母亲。”
武安侯夫人应了声,搀着女婢走至景初融身旁一打量,抬首看向顾承暄问道:“这位是……”
“晚辈景霁见过夫人,夫人新年安康。”
不待顾承暄开口,景初融先行自报家门,她对着武安侯夫人福身盈盈一拜。
侯夫人顿时面露欣喜,“啊呀”一声捂着心口,难以置信地看看景初融又看看顾承暄。
而后利落抬手便将顾承暄推至身后,上前牵起景初融仔细上下细细又打量一回,笑道:“心肝儿哪!公主小小年纪竟出落地如此标致!瞧着眉眼竟比云妃娘娘还要出众,又不失娘娘当年的风度。我方才晃了神,竟认作是天上仙子下了凡。”
景初融绾着精致的百合髻,珠翠流苏点缀其中,一半青丝披散开来。杏眸大而灵动,映出璨璨星河与盈盈春水,妆容不浓,正衬得她的年纪,如春日初绽的灼灼桃花,美得稚嫩而惊艳。
这般惹人怜爱的妙人儿,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掉了。
侯夫人拉着景初融的手,越瞧心底越欢喜,径直将自家儿子抛却身后,笑意盈盈柔声牵着景初融落座。
武安侯夫人慈眉善目,不住打量着小公主不舍得松手,直把景初融看的生出几分羞怯。
顾承暄被晾在一旁,好不凄凉。
他握拳抵唇轻咳两声,斟酌着谨慎试探道:“母亲?”
武安侯夫人心下正欢,忽地一怔,扭头向顾承暄投去不悦之色,淡淡问道:“何事?”
成,儿子打扰您欣赏小公主了,儿子这就圆润地滚开。
作者有话说:
几年后……
顾狗:“我何时回家还要同公主禀报吗?”
小景:“嗯……怎么不需要呢?”(拿出搓衣板往他面前一扔)
顾狗:(面不改色)(潇洒撩起长袍一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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