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暄识相地闭嘴, 无声笑了笑,复又劝道:“母亲,宫宴将启, 耽搁不得。儿子这就命人去换辆车,请母亲稍候片刻。”
啧啧啧,顾少将军你怂个什么?
方才是谁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声称邀侯夫人与我同乘一车来着?
景初融噙着笑意悠哉悠哉瞥了他一眼, 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心下暗暗嘲讽顾承暄。
不料武安侯夫人竟再次牵起她的手,眉眼尽是慈爱, 道:“还备什么马车?咱们府中就这一辆撑得起台面的, 而今坏了,再寻不到第二辆合适的。
公主若是不嫌弃, 我便倚老卖老, 与公主同乘一辆车,如何?”
景初融的身形霎时僵住, 不过瞬息之间, 她便漾开梨涡浅笑, 应道:“甚好,承蒙夫人不嫌弃,能帮解了夫人燃眉之急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她哪敢说个不字啊……
此时牵着她手的贵妇人是谁?
武安侯府当家主母, 心胸狭隘的金狮军统帅顾承暄的母亲。
被小公主揣测成心胸狭隘形象而不自知的顾少将军,见景初融轻巧应下母亲的请求, 冷峻的眉目悄然舒展开。
武安侯夫人笑得越发柔和, 连带着眼角细纹都洋溢着盈盈喜气。
方才进门时,顾承暄的动作正巧被顾侯夫人看到。
看进她的眼里自然别有意味。
她并不知晓顾承暄与永庆之间的纠葛。
罕见啊, 这个素来不近女色、孤冷高傲的儿子, 竟也有满目柔情的那一面。
看来儿子是对小公主起了心思, 那么做娘的自然要大力支持儿子。
见侯夫人与小公主其乐融融,顾承暄也不客气,当即吩咐人去将侯夫人的鹅绒垫子并暖炉预备好。
武安侯夫人始终牵紧景初融的手,放在掌心里暖着。两人自顾承暄身侧经过时,侯夫人撩起眼皮给儿子递了个胸有成竹的眼神。
顾承暄敛眸,微微颔首默不作声。
侯夫人面上喜气盈盈,心满意足地牵着景初融的手出府登车。
景初融谦让,请侯夫人先登马车,顾承暄便立在她身侧扶着母亲登车。
待到景初融提着裙裾,将要踩上马凳时,脚下动作倏然一顿。
武安侯府作为上京城的名门贵族,阖府上下行事向来谨慎稳妥,何至于临近宫宴时分,已启程的马车竟然出了差错。
哪里有这般巧合的事。
若非有意为之……
景初融倏然回眸,正对上身侧顾承暄投来的目光。
少将军素日里平静无波的深邃眸底翻涌着一丝看不透的情绪,他勾勾唇角,颇有些算计得逞后的沾沾自喜。
景初融蓦地瞳孔骤缩,气息一滞。
不要脸!顾承暄你算计我!
顾承暄这是笃定了她会在打听到武安侯府启程之后再来登门取花,摆了一道守株待兔在这等着她!
偏偏她这只傻兔子撞上了木桩。
一瞬间,景初融被无与伦比的耻辱感浇了满身。
这人几次三番戏耍她,实在可恶!
景初融强抑住心头怒火,忿忿剜了他一眼,而后抬步狠狠踩过马凳登上车厢,撩开帘幕往身后重重一抛。
坠着珠串的帘幕甩过顾承暄的脸侧,他抬指利落拢入掌心,不曾躲闪分毫。
竟也不恼。
紫苏、连翘见状吓得大气不敢出,埋着头畏畏缩缩正想紧随景初融登车,却听得侯夫人说道:“这处未免有些拥挤,不如我与公主共乘一车,让侯府嬷嬷与公主的侍女随着后面车马一同走。”
又听景初融笑着应道:“是呢,紫苏、连翘,你二人便随侯府嬷嬷去罢。”
紫苏连翘对视一眼,只得领命告退。
车厢内,景初融面上云淡风轻,心下欲哭无泪。
救命啊,她真的很怕和素不相识的人单独相处。
尽管眼前的武安侯夫人看起来十分和蔼可亲,满眼笑意牵着她不舍得松手。
“公主生得这般好模样,又知书达礼,倒让臣妇越看越喜欢。两府离得近,公主可要常走动才好,臣妇见着公主,心中便欢喜得很。”
武安侯夫人怜爱地压了压景初融的手。
景初融笑着应下。
“我喜爱侍弄花草,待到天气回暖,侯府花开时节定遣人邀公主来赏,公主可莫要推辞。”
马车平稳行过街市,窗外人声此起彼伏,临近年关,街市想必是极热闹的。
武安侯夫人又同景初融说了许多,忽地顿了顿,试探着问道:“公主正值芳华妙龄,如今可有择婿的想法?”
景初融吃了一惊,忙摇头否认道:“不曾,我年纪尚小,又初来上京,凡事陌生,不敢过早考虑这些事。”
侯夫人“哦”了一声,寻了些由头同她闲谈,忽地又问了句:“公主以为,我家暄儿如何?”
“母亲。”
侯夫人话音未落,车窗外当即传来顾承暄冷冽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警意。
侯夫人隔着帘幕不满地觑了儿子一眼,埋怨道:“暄儿,为娘恨你是块木头!”
“母亲。”顾承暄的语气重了几分,其中意味比方才更为明显。
景初融好不尴尬,顾府母子当着她的面交锋,她算个什么,被迫坐在这里听热闹。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不是?
言语往来间,不觉马车驶入皇城。
景初融扶着武安侯夫人下了马车,侯夫人不舍地压了压她的手,这才松开,整整衣冠去随武安侯递了名帖入殿。
顾承暄的视线落在景初融的那双纤纤玉指上,眼看着那双柔荑自母亲掌心松开,又落入永兴公主的手中。
景初融一见到永兴,便上前主动牵起她的手,两姐妹说说笑笑一同携手入殿。
这双莹润白皙的手,纤细柔嫩,小小的,软软的,曾贴在他的心口,曾环过他的脖颈。
被他的母亲覆在掌心暖过,被她的皇姐牵过。
唯独他的掌心不曾碰过。
顾承暄的心底离奇生出几分嫉妒。
可望而不可即啊。
他眉目一沉,面上结了层意味不明的寒霜,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悄然漫上心头。
岁末除夕宴乃是宫中最为盛大而恢宏的宴席,出席者除却皇亲国戚,还有携带家眷的名门重臣。
宫里上上下下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祥和。
华灯初上,火树银花照得薄暮冥冥的晚空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乐声穿林度水而来,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亭台楼阁人来人往,宗亲女眷互相攀谈,好不热闹。
永兴拉着景初融,二人欢快小跑着穿过楼阁赏夜景,行动间裙袂如蝴蝶般翩然飞舞。
良辰已至,钦天监报时,明鞭三声,中和乐起,纪王襄王等人步入殿内,中和乐止,王公百官对着上首正中的龙椅拜位立跪。
宣表官奉表出,而后丹陛乐起,王公百官复又对着龙椅行三跪九叩之礼。
繁冗复杂的仪式完毕,皇室成员并文武各官按品阶依次落座赴御宴。
皇帝病卧榻上,不能赴宴,故而龙椅空悬。
酒过三巡,又到了一年一度大型名门千金的献艺环节。
名为助兴,实则是博眼球,当着上京勋贵的面宣扬美名罢了。
只见早有预谋的相府千金冯丽华起身一拜,请愿道:“丽华愿抚琴一曲为诸位助兴,祈愿天佑大厉,繁荣昌盛。”
冯贵妃与她一唱一和,当即笑著称赞道:“丽华才情出众,又有这般心思,委实难得,就依你了。”
座下刑部尚书之女杜婉婷亦离席俯身盈盈一拜,道:“婉婷不才,愿为丽华姐姐伴舞。”
冯杜两氏关联紧密,是同一艘船上的盟友,冯贵妃自然也乐意提携着杜婉婷,故而笑着允了。
杜婉婷下去换了一身舞衣,回来经过顾承暄席前时,她以袖遮面,含羞带怯地飞了一个媚眼。
“晚婷献丑了。”
顾承暄目不斜视,一张英俊非凡的面孔似千年寒冰一般冷峻漠然。
杜婉婷未能得到想要的回应,似是有些失望,娇嗔地抛了个眸光出去,如泣如诉。
顾承暄面上显而易见现出几分不耐烦。
乐声渐起,冯丽华抚琴奏曲,杜婉婷水袖一抛,扭动腰肢于殿内起舞。
曲是名曲,琴是好琴,但冯丽华琴艺平平,乐声勉强可以入耳,并无什么惊艳处。
至于杜婉婷……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千金一舞,意在将军。
显而易见,杜婉婷此番是瞄准了顾承暄而来。
顾少将军阔别上京两载,收复东南沿海,征战北疆,讨伐滕王逆党,已错失了两次宫宴。
冯氏与杜氏两族觊觎武安侯府已久,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岁宫宴,自然紧赶着派出杜家嫡女露脸。
杜婉婷本人也是愿意的,顾少将军年少成名,战功赫赫。人又生得极英俊,放眼上京城万千儿郎,单论皮囊而言,能与顾承暄相匹敌的寥寥无几。
因而她水袖一挥,刻意轻移莲步往顾承暄的席前舞动而去。
彩衣翩翩,舞姿曼妙,杜婉婷竭尽心力在顾承暄的面前展示自己,却未能博得少将军正眼看一眼。
一曲终了,杜婉婷霎时泄了力气,满脸挂着失落,她恋恋不舍自顾承暄的席前离开。
临走时还不忘盯着少将军暗送秋波。
杜婉情在眼前卖力晃悠的时候,顾承暄亦有所思。
杜氏女儿被紧勒着僵硬的腰肢贴在他眼前刻意扭动,完全不入眼是不可能的。
余光瞥见杜婉情虚影的一刹那,顾承暄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那日重华殿中、宫墙之下的小公主。
温软玲珑的小公主入怀,他的掌心扣在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上。
景初融的纤腰不堪盈盈一握,他敛声屏气不敢多施力气,唯恐折了她那段细软。
完全不似杜婉婷这般,用束带紧紧缠住腰强行勒细,显得十分僵硬愚笨。
顾承暄兀自出神,指尖禁不住轻轻摩挲,似是在回味那段温软。
他倏然抬眸向对面席案望去,越过众人投去一片炽热灼灼且晦暗不明的目光。
不巧正对上景初融那双噙着幸灾乐祸笑意的眸子。
作者有话说:
武安侯夫人:儿咂!看为娘给你助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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