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一袭靛蓝长衫, 收拢起油纸伞立在云妃的坟冢前,油纸伞边缘依稀滴着雨水。
谢怀芝先行下了马车,而后为小公主撩起帷幔意欲扶她下来, 景初融只是摇摇头道了声谢,而后提着裙裾踩着马凳轻巧跃下。
那人似是并未察觉到身后的车马声,景初融望着他宽厚沉重的背影, 轻声唤道:“晏大人。”
晏忠恍若未闻。
景初融走近了些, 立在他身后,又唤了声:“晏大人?”
晏忠倏的一怔, 而后回过神来, 僵硬地转过身,眯起眼满目透着机警与戒备。
待到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他松开眼角, 这才放下戒备微微颔首朝景初融一礼,道:“晏忠见过敬安公主。”
“此处并非前朝后宫那等森严顽固之地, 晏大人不必拘礼, 当着娘亲的面, 初融更不敢受晏大人一礼。”景初融亦是全了礼数。
提及云妃,晏忠漆黑的眼瞳陡然浮现哀伤与不舍,他似是受到极大触动, 慢慢转身走向云妃的墓碑,指节认真地抚过上面的每一个字。
晏忠出身寒门, 苦读数载终得了个进京赶考的机会。却不料被纨绔子弟买通考官冒名顶替了答卷, 无奈落榜。
他一介布衣,赶考的路费是省吃俭用凑出来的, 而今身处富贵繁华地只能两手空空忍饥挨饿。
彼时晏忠尚不知落榜一事其中原委, 只是深深懊悔自己学问不深, 辜负了这次难得的机会。
回到寄身的庙宇,那纨绔哥儿带着壮丁登门趾高气昂地向他炫耀自己是如何借着晏忠的答卷金榜题名,如今是何等的门楣风光。
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为他人作嫁衣裳。
晏忠恨得咬碎了一口牙,素来唯唯诺诺的文弱书生怒火攻心冲上去便对纨绔拳脚相加。
然而他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被壮丁按住手脚眼睁睁看着纨绔得意洋洋地啐了他一口,象征性地扔下银两作为补偿,而后光明正大转身离开。
纨绔走后,晏忠毫不犹豫扔掉了那袋象征屈辱的银两,尽管他已饿得面黄肌瘦。
推门出户,但见清明月色照着黝黑的沟渠,晏忠的脑中陡然闪过一个骇人的念头。他魂不守舍冲着水井踉踉跄跄奔去。
阖上双眼,两脚一跃,没有一丝迟疑。
沉闷的撞击声惊起栖枝寒鸦簌簌散去,猝然打破寺院的寂静。
“咚”的一声,额上火辣辣的疼得厉害,晏忠却未感受到预想中窒息的痛苦。
他慢慢睁开眼,直起身来,这才发觉这口空井的深度才及自己的腰部,站起来半身露出井口外。
“摔疼了么?”一侧倏的闪出抹人影,晏忠怔愣着跌坐在水井边缘,借着枝缝间漏出的清晖扭头看去,只见一人身着月白长袍,遗世独立恍若神人。
晏忠摸着额角鼓起的包,木讷地点点头。
“疼就对了,知痛才能长长记性。这事错不在你,你一个受害者不想着如何将恶人绳之以法为自己讨回公道,却先想着怎么惩罚自己。读了十余载的书读成个榆木脑袋了么?将自己的命看得这般轻贱。”
晏忠闻言羞愧地垂下头,满腔热血一褪,后背猝然冒出冷汗,寒意沿着脊梁一溜儿窜上后脑,惊得他气息紊乱。
是啊,他为何要拿别人的过错去惩罚自己,轻易便去寻死觅活未免太过草率了。
“将人带上来。”
身着月白长袍的公子将手中折扇一合,居高临下睥睨着吓得鬼哭狼嚎的纨绔,厉声斥道:“杜公子,人证物证具在,天子脚下冒名顶替祸乱科举,置陛下圣威于不顾,你可知罪!”
纨绔及其家丁被拷上手链拖上前来,哆哆嗦嗦不成样子,“知,知罪,小的知罪,云大人,云大人开恩啊。您,您今日放过我,家父定以重金酬谢,您要什么我都给您……”
“荒唐!大庭广众之下贿赂朝臣,杜氏罪加一等!来人,速速将杜公子押去大理寺,连夜提审,科举案所牵涉的相关人等,一个也不能放过!”
晏忠看着半个时辰前在他面前趾高气扬的纨绔,而今落魄得人模鬼样,心下登时蕴出暖意。
他抬眸去望庭院中为他主持公道的朝臣,一时喜极而泣,遂起身拍去衣上灰尘,庄重地俯身行了一礼。
“你拜我做甚?起来。”那人一展折扇,见晏忠依旧不为所动,便轻笑了两声去扶他。
“大人替我主持公道,还我清白,您的大恩大德,晏忠,晏忠无以为报,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自那日起,彼时仍是前朝重臣的云妃将这位青涩的寒门贵子带入了翰林院,而后步入大厉的朝堂。
于晏忠而言,云妃亦师亦友,经年累月相伴中,晏忠更是对她生出了些别样情愫,只是被他深藏心底多年,始终不敢逾矩。
她将他一手提拔起,从未求过回报。
直至云妃有妊。
那日,晏忠在云妃心腹侍女的引导下,秘密见了她最后一面。
在晏忠惊诧的目光中,云妃将装有传国玉玺与归同策的包袱交至他手中。
“晏忠,我从来没有希望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回报。
可是临到阵前,我却又不得不为了孩子,私心求你一次。
帮帮我,救这孩子一命。”
云妃轻抚着隆起的腹部,满目慈爱柔情。这与她从前那位指点江山,手腕强硬的形象大相径庭。
“陛下不会留下我的性命的,我已无力回天,只是稚子无辜,我便是拼却所有,也要为我儿谋出条生路。
她已经成形了,应该来到这世上见见太阳,任何人都不能剥夺她活下来的权利。”
她抬指拭去眼角泪水,强压下心头的酸涩与凄怆,神色坚定:“晏忠,我不会强行为难你。你若出于为自身考量,不愿涉险,我亦不会再挽留,你只需回去后绝口不提今日之事便可,我……”
“娘娘!”晏忠猛地抬头打断了云妃的话,紧拧的眉间直白宣泄着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您可曾想过,一个没有生母庇护的失宠皇子的处境最是危险。”
“但是一个没有母族威胁,且受天命庇护的皇子,处境最为安全。”云妃当即反击道。
“你若愿意帮我,尽管按着包袱里的我留下的计策,将玉玺与归同策带出宫外。陛下笃信鬼神之说,会留她一命的。”云妃摩挲着掌中幼儿的衣物,怔怔道。
晏忠稳了稳心神,视线落在那只承载着大厉国运的包袱上,不曾迟疑片刻便噗通跪下,朝云妃恭恭敬敬一拜。
“臣初见娘娘时便曾说过,臣愿为娘娘肝脑涂地。娘娘尽管放心,臣定当拼却性命护皇子周全,臣亦请娘娘珍重自身,不到最后一刻,千万不要轻易舍弃了自己的性命。”
千万不要轻易舍弃了自己的性命。
这亦是当年云妃对他的教导。
哪怕晏忠与云妃皆心知肚明,龙椅上那位披着贤明皮囊的君主,惯用的手段有多么冷血,云妃能保全性命的机会有多么渺茫……
正如云妃所料,陛下没有打算留下她们母子性命,云妃在诞下公主一个月后便莫名其妙香消玉殒。
也正如云妃所谋划的那般,小公主得了天命照拂,破例在她父皇的爪牙之下觅得一线生机活了下来。
皇帝的确想对襁褓中的幼女下手,却不料骤然传来传国玉玺并定国神书归同策失踪的消息,钦天监占卜得出,小公主的命与国运息息相关,国之重宝消失或许是上天对皇帝的一种暗示。
暗示什么?钦天监适时住了口。
他极会察言观色,悄悄瞥了眼皇帝沉重的面色,点到为止。
暗示什么,皇帝最清楚不过,他做的亏心事一笔一笔皆记在了心上。
那夜,皇帝寝宫的灯火亮了一整晚不曾熄灭。
天明时分,熬的撑不住睡过去的宫人在听见传令的那刻陡然一激灵。
素来秉行斩草除根一言的陛下,破例下旨将小公主留在漠川行宫养着,行宫上下所有宫人全部被清理干净。
至少在他看来,当一批新选出的宫人步入行宫侍奉,云妃这一页便也该翻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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