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躯微微颤动, 顾承暄愣在原地,定定望着景初融。
一颗心霎时坠入万丈冰渊深处,被刺骨剜心般的冷意浸泡透。
他眉心紧拧, 嗫嚅着薄唇欲言又止。
是了,是他一时心急,忘了方才侯府前小公主表露的态度。
她的皇姐于她而言是极重要的人, 是可以被她放在心里的人。
而他只不过是一个过客, 是她所见过的形形色色、无关紧要的人的其中之一。
他算个什么?
他的所作所为、一厢情愿又算的了什么……
“敬安……敬安,我怕, 你让他们都出去, 都出去,我不想看见其他任何人, 不想看见, 我怕……敬安……”永兴神志不清,染血的指尖攥紧了景初融的衣裳, 断断续续抽泣着。
察觉到门前的那道身影晃了晃, 仍旧立在原地不为所动, 景初融紧抱着瑟瑟发抖的永兴,眉眼一低侧身斥道:“少将军听不见本宫的话吗!退下!殿外之人全都给本宫退下!”
嗓音少见的发了颤,景初融姣好的眉目间尽是隐忍的怒意。
掌事嬷嬷焦急地揣了揣手, 犹豫着上前来打圆场:“少将军见谅,您看……”
顾承暄抬手示意嬷嬷不必多言, 而后转身离开, 留给景初融一个孤寂的背影。
景初融无暇顾及他,只是不断轻抚着永兴的肩背, 安抚她的情绪。永兴身上原本华丽细腻的宫装被撕扯得凌乱不堪, 裙摆处灰一块、青一块, 满是灰尘蹭得脏朴朴的。
“敬安,你抱紧我……”永兴哭得抽抽噎噎的说不成话,景初融仔细检查了一番,见着永兴除了十指在挣扎时抓出了血痕,被推倒在地时腿上撞出已出淤青以外,没有受到进一步的伤害,这才放下心来。
“他们把我迷晕了藏在这处空殿内,想要把我……”永兴哽咽着哭诉道,“那人把我按在地上,我拼命去抵抗,可是我打不过他……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母妃,兄长和你了。敬安,幸好,幸好你来了,他们听见消息,一时着急便弃了我逃命走了。”
景初融听着永兴痛哭倾诉,心下沉沉,静默不语。
在钟粹宫中意识到永兴不曾露面的那一刻,景初融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所谓斩草除根,既然动了襄王,最好不过彻底断了襄王这一系的所有后路。襄王虽不能人事,但若是背后支持的力量足够强大,亦能将他推上龙椅。
一母同胞的妹妹永兴便有可能是其中的变数。若是借用婚嫁之事拉拢权臣,将永兴出降至世家大族,再诱之以利,未尝不可壮大襄王一系。
眼下只要毁了永兴,一切便可尘埃落定了。世族官宦不会愿意娶一位没了清白的公主,更不会为其堵上合族的荣辱。
景初融当时便料到了这一点,因而尽可能快地去寻找永兴,所幸为时不晚。
纪王的手段,未免太过肮脏狠绝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看着抱住自己号啕大哭的永兴,景初融将下颌轻轻置于永兴单薄瘦削的肩上,脑中翻腾着无数凌乱的思绪,心生物伤其类的悲凉。
现下纪王尚且用得着她来复原并解读归同策,来日若她没了利用价值,未知处境是否会比眼下的永兴更凄惨。
将永兴送回钟粹宫后,景初融回到公主府便恹恹歇下。次日一早,晨光熹微,紫苏撩起帘子入内来看时,景初融早已醒来,安安静静坐在床榻边,双目怔怔望着窗外。
见紫苏来了,原本虚无迷离的目光这才凝聚起光亮。
“天才刚亮,公主醒得这么早?”紫苏讶然。
“我心里有事,睡不着。”景初融偏着头轻轻靠在床栏上,抬眼看紫苏,“晏大人回信了么?”
紫苏之怀中摸出密封好的心间递至景初融手中:“趁着天色暗,街上行人少,奴婢去取来了。”
景初融拆开信封,扫了眼上面几首暗藏字谜的诗词,便起身取了火匣子将信笺烧了。
天色将明未明,景初融带上兜帽遮住面容出了院子,经过后苑时,她脚步顿了顿,刻意绕开了后苑,另辟一条小径往府后角门去。
后苑中,顾影枕在树上打了个哈欠,并未注意到路过的那抹身影。
景初融来到约定好的茶馆雅间内,摘下兜帽轻叩着檐下悬着铃铛发出两声脆响,静待片刻,晏忠便自隐门后推门而入。
“公主,可考虑仔细了?”晏忠为景初融斟上茶水,做出个请的动作。
景初融举杯一敬,点点头道:“越贵妃一脉,一残一伤,越氏一系气数衰退,已无力与纪王党羽相抗衡。大人,虎狼当前,我不能坐以待毙,亦绝无可能独善其身。眼下纪王用着我,若是日后不再需要了呢?我若能哄得他高兴,兴许能换个和亲的机会,可任人操纵命运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故而初融此番前来,便是想告知大人,我意已决,大厉的皇位,我要一定争。
晏大人您与我母妃是旧友,待我恩重如山,初融选择的这条路未免太过凶险,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大人已经为我做了许多事了,我不能再强迫您随我一道冒这个险。若是大人不愿,我绝不会勉强。
出了这间茶舍,你我便是素不相识的人了,此后山长水阔,遥祝大人平安顺遂。若初融有幸能如愿以偿,届时再相认。”
晏忠定定望着景初融许久。
少女年轻娇俏的面容上有着超出年龄的沉稳与坚毅。
“云妃娘娘生养了个好女儿啊。”
晏忠饮尽杯中茶水叹道,而后一整宽袖起身深深一拜,正色道:“微臣晏忠,愿誓死追随公主,但凭公主吩咐。”
景初融忙回以一礼,扶起面前脊背微微有些佝偻的晏忠。
“公主并非池中之物,若是要夺皇位,哪里还有纪王那些庸才的份儿。”晏忠捻起几粒鱼食,撒入水中。
“而今因着襄王一事,朝局动荡,前朝官员重新洗牌,是个重塑人心的好时机。文官这处公主不必担心,有臣与谢尚书在,除却冯杜两族,再无人能与公主抗衡。大厉以武定国,故而前期纪王与襄王争夺的焦点便聚在武官派系上。”
晏忠转身望向景初融,又低头看着撒下去的饵漂在水中,只是不见鱼群来吞食。
“越氏兵力强盛,然而随着越贵妃与襄王如今失势,越氏也无可奈何。况且,还有比越氏的势力与威望更强盛的武安侯府在。
毫不夸张地说,谁能得了武安侯府的支持,谁便有绝对胜算承袭大统。也正因如此,纪王处心积虑去讨好顾老侯爷、少将军。”
景初融眉尖一蹙,缓缓抬起目光:“大人的意思是,我们最好抢先将武安侯府拉拢过来?”
晏忠摇摇头:“非也非也,臣是在提醒公主,要提防武安侯府。凭借武安侯父子现下手中掌握的禁军与金狮军的势力,他们顾氏便是想起兵夺权,让大厉的江山改姓,也不是不可。故而,公主要多加小心武安侯府。”
“尤其是顾承暄此人,公主尤其要小心提防。”晏忠执起茶盅往案几上重重一叩,眉宇间尽是不悦愤懑之色,颇有几分自家顶好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愤慨。
“此子在上京城的名声原是不错,熟料竟也是个浪荡轻浮之人。臣听闻,顾承暄屡次对公主示好,言辞间颇为强势。公主年纪轻轻,心思单纯,可莫要被这等竖子给骗了!”
景初融蹙起的眉尖登时一颤,心下好不尴尬。她眨眨眼,干笑两声同晏忠说道:“呵呵,那是自然,初融明白。”
自然是不会,从来都是她处心积虑哄骗顾承暄。
少将军才是那个心思单纯的人。
不过眼下景初融明面上归属纪王阵营,身后有纪王的势力为她撑腰,暗中又有晏忠等一众文臣帮扶,行事不必再步步维艰,故而对上顾承暄时,也比从前更为大胆,不必再去刻意撩拨他的情感。
横竖少将军的心已经落在她这了,是取是弃,皆由她说了算。
即便是弃,也要先将他狠狠□□一番。
毕竟漠川雪原那一箭带来的伤痛,刻骨铭心。
他当时可是奔着要她命去的。
而后眼见着又将对皇姐的感情加诸在她身上。
除夕漪香苑的那一夜,顾承暄郑重其事对她说,他从未将景初融视作永庆的替身看待。
可又有谁会相信呢?
无论如何,景初融是不愿相信的。
从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顾承暄看向她的目光便不同寻常。
那是一种,透过眼前人的面容去追忆邈远往昔的哀恸。
景初融不知道顾承暄与永庆有着怎样的过往,但她清楚一点,便是她如今的面孔与永庆有两分相像。
景初融的偶然间从纪王的言语间得知,那一年帝王在漠川行宫冬狩,纪王随驾君侧曾见过幼时的景初融。
幼时的她与永庆,不仅身量相似,面容也极相像,如孪生姐妹一般,纪王当时还啧啧称奇。只是后来随着年龄见长,两人的模样明显有所不同,永庆锦衣玉食被好生养着逐渐趋于平庸,景初融反倒长得越来越出挑。
与她面容相像的女孩?
那日花下醉酒后,她依稀梦到被老皇指使人灌药起高热的前后经过。
她似是告别了一个人,而后自行宫密林中穿过,意欲躲避皇帝御驾。
最初听闻皇帝即将亲赴漠川参与冬狩的消息,从小照顾她的嬷嬷登时如临大敌,对景初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牢记一点:不要在皇帝面前出现,遥遥看见明黄色的御辇便要立即远远避开。
那时景初融年幼,不解其中意,只知听话照做。故而她避开了猎场,选择穿林而过,不巧一抬头便遇见一个与她年龄相仿,容貌相似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宫装,呆愣愣地看着景初融。
景初融扑闪着眼睛,上下一打量她,率先发问:“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此处?”
小姑娘哆哆嗦嗦的,满目惊慌,她将瘦弱的指尖掐得发白,另一手攥着什么背在身后,小声道:“我,我是皇宫里的公主,我随父皇自国都上京城而来。肚子有些饿,就想跑出来找些充饥的果子,结果找,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景初融看了她身后一眼,道:“你别怕,我不会和你抢食物。你且把果子拿出来给我看一眼,这密林里的果实可不能随便吃,闹不好会中毒的。”
“啊!”小姑娘被吓得一哆嗦,五指霎时一松,两枚圆溜溜的果子“啪”地掉了下来。
景初融捡起果子看了看,还给小姑娘,道:“我验过了,没毒,放心吃吧。只是你一个公主,为何会忍饥挨饿,以至于自己跑出来寻找吃食呢?既然是随父皇而来,又为何会让你吃不饱饭呢?”
小姑娘似是被戳中了心事,登时涨红了脸,紧紧捂住两枚果子,瞪着眼睛冲景初融气呼呼地说道:“才没有呢!父皇最疼我了……还有,那是我的父皇,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你要尊称他陛下,不可以跟着我叫父皇!”
景初融皱了皱眉:“可是,我也是公主啊,为何不能叫他父皇。”
“你也是公主?”小姑娘眼睛滴溜溜地上下一扫,“我怎么没见过你?”
意识到自己无意间透露了不该说的事情,景初融咬咬唇,看向她手中的果子,道:“你,……还饿不饿?两枚果子太少啦,只够勉强果腹的,这样吧,我房中还有一些糕点,你随我来,我送给你充饥。”
说着便牵起小姑娘的手往自己的寝殿跑,丝毫不给她再细究“公主”这一话题的机会。
“这些点心你若喜欢尽管拿去,只是有一点,回去之后不得对任何人提起我,只说这是自行宫膳房内得来的糕点,知道了么?”景初融叮嘱道。
小姑娘眼睫轻颤,慌忙点点头应了下来。
送走小姑娘后,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寝殿们蓦地被人从外撞了开,几个凶神恶煞的白脸太监将房门踹得晃晃悠悠,抬脚趾高气昂进来,不由分说便将景初融捂住口拖了出去。
而后便是当着她那位享万人敬仰的父皇,被迫灌了碗苦涩的药汁,病重得险些丧命。
她听从嬷嬷的话,没有去主动招惹皇帝身边的任何人,亦未和皇帝正面碰上,平安无事度过了冬狩的前十日。偏偏那日莫名其妙被抓了,能直接寻到她的住处,一众太监显然是得了确切信息有备而来。
唯一的可能,便是她帮助过的那个小姑娘,泄露了她的住处,将景初融的存在告知了老皇。
“大人对永庆皇姐可有了解?”景初融品了口香茗,眼睫一敛若有所思。
“永庆?”晏忠抬起眼皮,扶着长髯看向窗外,半刻后他重新沏了壶茶,目露不悦道:“她与滕王一母同胞,据说容貌与你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也正常,他二人的生母是你母妃的同族表妹,在你母妃之前入了宫,虽生育了一子一女,却始终恩泽平平,品阶低下。
故而滕王与永庆一直不受陛下宠爱,在宫中仰人鼻息,过得很艰难。直至多年前漠川的一场冬狩,永庆主动献计,龙心大悦,自此以后,兄妹二人的处境才好过了些。”
“献了什么计策?”景初融目光一凛,追问道。
“具体计策不详,只知是得了极重要的讯息,助陛下找到了遍寻不见猎物,帝心大悦,遂重赏永庆。”
至此,先前心里的猜测得到证实,景初融明白,自己是被永庆出卖了。
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取滕王兄妹二人的前程,想不到皇姐小小年纪,心思竟这般深沉。
景初融不禁冷笑出声:“皇家向来如此冷血凉薄的么。”
晏忠不明所以,叹了口气道:“今日请公主前来,还有一事相告。多年来,我一直暗中查探当年造势欲毁掉云妃娘娘名声之人背后的主使,而今真相终于有了眉目。
不知公主可还记得,臣曾提及当年偷梁换柱窃换臣考卷之人?
正是当朝杜尚书的胞弟,云妃娘娘为科举公正仗义执言,那时起便得罪了杜氏一族。
此后杜氏如墙头草一般四处攀附,败坏风气,你母妃多次上奏弹劾,自此结怨更深。
杜氏依附于冯尚书,两族合力在前朝后宫打压你母妃。我千方百计寻得了那批被遣散出宫,当年服侍过娘娘的宫人,得知娘娘产后病弱以至于过逝,皆拜冯贵妃所赐。是她指使宫人下药毒害你母女二人,幸而你命大,最终活了下来。
而这一切,被陛下尽收眼底,陛下不但不阻止,反而默许了冯贵妃的作为。他只想利用你母妃的韬略来巩固大厉的江山,目的达到了,便觉得娘娘的存在着实碍眼。”
晏忠看着满目愕然的小公主,叹道:“公主啊,臣将真相告知你,是想让殿下明白,殿下要对抗的不仅仅是纪王一人,还有他身后错综复杂的不同势力。公主未来要走的每一步,都需谨小慎微。”
“多谢大人提点,初融明白。”指尖紧紧嵌入掌心肉中,景初融抿紧了唇,眸色冰冷,“我绝不会纵容那些伤害过母妃的人逍遥在外,既然我回到了上京,那便将新仇旧恨一道算了。”
“公主有何动作?”晏忠问道。
景初融起身走至水池边,不紧不慢撒着鱼食,望着争先恐后涌出水面吞食诱饵的鱼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撒张大网,将形形色色的鱼一网打尽。”
看着鱼儿吞尽诱饵后潜入水底,喧闹的水面登时归于平静,景初融回到案几旁,拿起几只茶盅推演开来。
“杜氏,冯氏,纪王,一个一个来,谁都别想逃掉。”指尖一顿,景初融捏起那只自己方才用过的茶盅,扣在案几上。
“对了,还有武安侯府的顾承暄。”
不出两日,御史台忽地上奏弹劾尚书杜封槐数十宗罪名,痛斥其贪墨军饷,徇私舞弊,诬陷忠良……
言官手握确切证据,言之凿凿,便是纪王有心袒护也无从下手,不得已让刑部连夜搜府拿人,数罪并罚之下,杜封槐撑不住险些一命呜呼。
风雨将至。
公主府内,景初融用掌心撑着下颌,颇为闲适地望着乌沉沉的云层,而后唤来侍女,语气轻松吩咐道:“替我传个口信。”
“请少将军明日至邀月楼赴约。”
“叮嘱他,一定要来啊。”
默了默,景初融倏的笑了,她饶有兴致地摩挲着掌心的那只小陶瓶,意味深长地笑道:“他一定会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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