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宽大的风衣,温柔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明清的眼睛随着周衡手指的移动而随之往下看,周衡的手很白,比她们女孩子都还白,十指修长,没有一丝赘肉,骨节很清晰,雨水溅落,在他的拇指骨上浮起一串串小水珠。
隐隐约约,一道淡淡的疤痕,从他的掌心,往黑色衬衣袖口下的手腕,
蜿蜒而去。
明清抬了抬头,大雨将两个人都淋湿了,周衡的黑色衬衣也被雨水浸了不少。周衡给她披好衣服,就收回手,稍微往后一退,把伞重新拿在手中。
说不上来是什么表情,俯视,
静静地看着她。
明清充满倔强的眼睛里,忽然又涌出了一点点泪水,鼻尖红红的,眼圈也泛了红,她不知道周衡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远方大雨中,还停着他的自行车。
雨天打着伞亲自行车,这也是修身养性么?
周衡并没有直接离开,他看了一会儿明清,就像是第一次认识她般,也没再撑开伞。天地那么大,雨下的那么剧烈,秋天的草木早已泛黄,不再是葱葱郁郁。
水雾四溅,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了这凉薄的雨天中,更远处,没有任何人,杂草丛生,站牌被风吹的呼呼啦啦响。
忽然间,周衡踏上站台的台阶,
他在明清身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一只腿伸长,另一只屈膝立在旁边,
双手抄在口袋里,微微弓腰,
平视了远方。
明清后知后觉,觉得他应该是要在这儿坐一会儿。然而这里似乎并不是一个可以躲雨的好地方,亭子是开放式的,雨稍微大一些,顶棚就遮不住了。
周衡的身上也明显的被雨水给打的湿漉漉,他得自行车也还停在道路边,哗啦哗啦的雨水,把那皮革的车座子都给溅的啪啪响。
“……”
可是明清也不太想去琢磨为什么周衡会突然坐在这儿,悲伤与绝望还是在笼罩着她的心,那份被人撕裂了的痛,那份践踏了她傲骨的疼。
有什么人存在与不存在,仿佛跟这雨一样,淋在身上出现在眼前,都已经不在乎了。
两人就这么静默地坐了一会儿,明清一直就是抬着头仰着下巴,无神地望着阴霾的天空。雨好像又有些小了,打在眼睛里没那么疼了。
突然,
坐在一旁的周衡,
开了口。
声音依旧是沉稳且略有些沙哑,大雨浇淋着他的自行车,啪啪啪溅落着座椅皮革。
“雨挺大的。”
“……”
明清还是不开口,抱着膝盖蹲坐在角落里的动作都没有变一下。
周衡偏了偏头,望了她一眼,
雨真的小了不少,说话声音,都不再被淹没。
“……”
“你是,明宏的女儿?”
明清:“……”
周衡:“我之前有个学生,他表哥就是在明宏老师的班上。”
明清:“……”
周衡:“说,明宏老师人很好。”
明清:“……”
周衡:“一个老师一般就排两个班,”
“今天是五号,六号七号你就没安排了吧?”
明清:“……”
你一言,我沉默。雨越来越小,近乎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站台亭子里却只有男人说话的声音。明清全程都没有回答,只是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用一个动作抬头看着天。
周衡问完一段的问题,就会沉默片刻。他似乎在下意识找话题,明清不回答他,他就继续找下一个。
也没多少个,大概就四五个。
“……”
“看简历上,你今年才十九岁。”
“……”
“十九岁……怎么不继续念书呢?”
这个问题周衡只是随口问的,像是已经默许了这种自问自答,根本也没指望明清能理理他。
他问完了,就低下头,准备沉默。
忽然间,旁边长椅侧面窄窄的空间里,
抱着膝盖的少女,却生生脆脆开了口。
声音是沙哑的,可充满了倔强,她一字一句,仿佛是在跟眼前的人证明着什么,
“我十七岁就念完大学的全部课程了。”
“不想因为学业,耽误训练和比赛。”
“……”
十七岁就念完大学课程,一般人二十二岁时才能做完的事情。
这听起来真的是天才少女的典范了,以前明清在国家队时,明父夸她夺得那么多世界杯世锦赛冠军夸的少,反而逢人见面,老是爱炫耀自家闺女十七岁便攻读完大学金融系的全部课程!
然而周衡听了后,却并未说什么。
明清说完这句话,盯着男人俊朗的侧脸看了有那么一两秒钟,线条完整、干净冷厉的下颚线,黑色衬衣的领子解开两颗纽扣,缝纫细腻的领角被雨水沾湿,软软地、耷拉在锁骨。
居然有种寒冬之中盛开出温柔雪莲的反差美。
周衡这人长得是真的好看,凌厉中带着些许阴柔的好看。明清还是第一次这么细致地打量这个男人,是在这么个狼狈的情况下。
最后一滴雨打落叶片,天空终于开了晴,路边积水沿着沟槽缓慢向生锈了的下水井流着,一圈又一圈的雨水水洼面,雨后鲜红色的夕阳倒映在水坑中。
吱吱吱,是秋蝉在草丛里鸣叫。
明清的衣服还是湿的,只不过有防水风衣遮罩,没有再往里面淋雨。
倒是周衡,因为没了衣服的挡风,衬衣、西裤、做工精良的皮鞋,加上他那头往后梳的利落的头发,都已经成了落汤鸡,黑色发丝粘成一缕一缕,贴着头皮,往下滚落着雨珠。
明清知道该回家了,从这里走到家门口那条街,三四公里,
走慢点儿,风吹啊吹,
衣服差不多,就能干了。
她没有去问周衡要去哪儿,仿佛这个人就是一团空气。周衡的自行车还停在公交站旁的路边,被雨水冲刷后,泛着清澈的光。
“……”
“我送你。”
男人忽然站起身,抖了下子衬衣的衣摆。
转过身来,对着明清,
松松散散道。
明清抬头来看着他,没有明白。
周衡慢慢悠悠走到了自行车边,这两自行车居然也是个二八大杠,看起来款式还挺新的!周公子两只手抓着车扶手,大长腿一横、往座子上一甩。
利落跨过,然后单脚踩着一只脚踏,另一只腿伸的笔直,撑着地,
拇指按压着车铃按钮,对着明清,一按——
叮铃——叮铃——
“上车。”
被雨淋过的男人,没了平日里那般深不见底的城府,反而真的像是个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邻家中学老师。
明清望着周衡,
身上还穿着他得风衣。
依旧没动,
依旧站在原地。
小白鞋踩着浸泡着雨水的红色六边形石板转,
踩一边,就有水从另一侧的缝隙中渗出。
“……”
周衡笑了笑,声音听起来仿佛也被大雨冲刷去了不少深沉,
挺淡的,
“既然遇见了,”
“还是送你回去,比较安妥。”
夕阳西下。
阵阵微风,将男人耳边的碎发,悠扬吹起。
长街真的很长。
落日的影子,
剪着短发的身影,轻轻坐上了大杠自行车宽大的车座。
……
……
……
周衡其实是让明清把那防水风衣脱下来,拍一拍,叠成方块垫在屁股底下的。
防水风衣质量很好,毕竟也不是小城镇里的东西。二八大杠后车座什么都不垫,坐起来是相当硌屁股。
然而明清却并不介意,她没有脱掉周衡的风衣,自行车骑动起来后,风吹着空气,未干的衣服会湿漉漉打在皮肤上。
二八大杠骑车还是要有有一定技术的,说句老实话,明清最开始不太相信周衡能把这车骑的稳稳当当。
这种老牌自行车,都是什么年头的东西了?
周衡也才二十七八,二八大杠淘汰的年份,他大概也就七八岁。
可没想到,
周大公子却将这自行车,骑的相当稳。
车子慢慢悠悠,穿过了大街小巷。明清的身子跟着摇晃,虽然会有轻微的颠簸,
但却完全不需要担心会从上面掉下来。
明清用双手抓着金属材质的后车座,双管齐下。按理说坐自行车,她该揽着骑车人的腰。
周衡没提,明清也就没去伸手。两人就像默不作声说好了般,一路上明清抓着车座细杆,拐过路口弯道处,周衡便让她抓稳了。
全程依旧是没有一句话的交流。
路过东口街时,对面闪现处一座被晚霞掩去了颜色的建筑物。
建筑物漆黑一片,远远的看不清楚门牌上的标示。
然而距离建筑所在地还有好几十米远的路程,车子才拐弯过去,正在往建筑物靠近。
明清看着那座建筑物,抓着车座子的手指,
忽然微微缩紧。
大大的眼睛,聚焦在了那座建筑物反着光的玻璃窗上,的确是因为反光,什么都看不清。
可明清却明显地有些呼吸急促。
心脏往上揪了般,扑通扑通,
加了速地重重跳动着。
那不是别的地方,
那座建筑物,正是z市唯一的一座滑冰体育馆。
也是明清最初对短道速滑,启蒙的地方。
z市是有自己的短道速滑俱乐部的,练习大道和短道以及花滑的训练冰场,都集中在这家体育馆内。
小的时候还没有建成楼,一片一片都是露天的野冰。明清以前每逢训练,就会住在体育馆后面的平房宿舍里。家虽然近,但是她不愿意让父母每天凌晨三四点就起床送她来上课。
现如今这里早已建起了宽阔的五层大体育场,几年前明清代表国家队一举夺得世锦赛全能冠军后,市里就开始着重打造冰雪方面的人才培养,隔壁滑雪场都建了好几个。
门口有几个小吃摊。
都还没开门,体育生对饭量需求大,很多练体育的小孩经常训练完后会饿肚子。
于是便在晚上训练过后,三五个成帮,懒懒散散,训练服都懒得换。
系着运动外套,出基地大门,
在门口的大排档撮上一顿。
明清以前也经常跟哥们儿摆路边摊,只不过眼下还没到时候,又刚下过雨。
只有一个推车的冰棍小摊在门口停留。
冰棍也是个好东西,训练完,正热着,z市的奶油老冰棍可好吃了,就数这种小推车推着老式大冰柜,用棉被盖着上面的盖子,里面堆了不少冰,冰棍儿一根一根绑着塑料薄膜插在冰堆里。
一块钱一根,倒退十年是五毛钱。
已经有小孩从体育馆跑出来,围着卖冰棍的小推车买冰棍儿。周衡慢慢悠悠往前骑着车子,距离体育场的大门口越来越近。明清的目光就跟粘在了那冰棍车前,头都跟着缓缓转动。
黄蓝相间的训练服。
是滑短道的小孩,没错了。
那身黄蓝相间的紧身衣明清也有,z市的短道俱乐部从建立以来,就是用这个模样的衣服作为地方比赛服。明清家里的小阁楼上,现在还挂着青少年时明清穿过的瘦小衣服。
孩子们买了冰棍儿,开心地用舌头舔着,转身就又要回体育馆去。夕阳的光将他们照的很亮,眼睛闪着灿烂的光,嘴里说着大大咧咧、看起来很高兴的话。
“老来今晚肯定又要让我跑圈了。”
“切,谁让你下午偷工减料,老来那眼睛是能够轻易蒙混过关的吗!”
“我不是累……”
“得了!马上就要省选拔赛,老来最看好费哥你了!不都说费哥你将来一定能成为咱市里第二个短道之王,咱国家短道男队的希望就全部肩负在费哥你的身上——”
“……”
吱呀——
车轱辘突然刹闸,明清一个不注意,整个人沿着惯性往前倾,她忙用手再次支撑住身子,在即将要嘴贴某人后背的那一刹那间,
将头给稳住,拉了回来。
多年来在冰场上训练出的比寻常人都要超强的平衡感,此时此刻救了明清一命。
让她不至于真扑到周衡的后背上。
然而突然的刹车,还是让明清有些愣,心里下意识窜了火,她抬头看了眼前方的男人,突然刹闸,他怎么不上天?
下一刻。
接近落幕的夕阳下。
周衡轻轻地回了头。
他还坐在车座子上,跨前是宽大的横杠,两条修长笔直的长腿撑着地,挽起的衬衣袖子下,可以清晰看到腕骨的手指,有力握住车扶手。
“明老师。”
明清眨了眨眼。
周衡:“想吃雪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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