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仁大长公主府。
大长公主过寿,大门前人声鼎沸熙熙攘攘,连陛下都遣人送了贺礼来,设宴的院中更是宾客如云。
闻溪亦步亦趋地跟在黎尧身后,双眼盯紧了他的背影。没办法,公主府置景繁杂九曲婉转,稍一错目就找不见人了。
眼见着前面就是寿星所在的正厅,黎尧依然一声不吭,闻溪抢上前两步,低声急问:“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黎尧昨夜说的出门竟然是认真的,闻溪一大清早就被他从被窝里挖起来,套上了他新送的衣裙首饰,匆匆忙忙地上了马车。
黎尧虽然一言不发,但从门房一路走进来,闻溪也弄懂了这是个什么地方,在办什么事儿。没准儿黎尧他母亲就在那厅里坐着,他这又是发哪门子的疯?
黎尧充耳不闻,脚步更快了些。
闻溪几乎小跑起来,不禁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黎尧!”
黎尧驻足,头也不回道:“你若不想日后跟我绑在一块儿,还是别在这里拉拉扯扯。”
“那你为何让我来?”闻溪指尖捏住他袖口的布料不放,二人皆衣袖宽大,乍看倒并无破绽,“你想用我,向你母亲示威吗?”
黎尧几不可察的一僵,转过脸看着她,笑容刻意得有些讥讽:“你是没听见我方才说的话吗?”
下了马车由公主府的下人接引进门时,那人见闻溪衣着不凡,大约以为是哪位小姐,差点将她分开引到女客那边去,黎尧那时指着她说“她是我的侍女”。
黎尧接着道:“我回京不久,从前没来得及讲究,如今有这个意趣,赴宴带个丫头伺候,算不上什么大事吧,嗯?”
闻溪收回手,缓缓挑起唇角:“四公子的主意,我自然无权干涉。只是不知道,四公子是要我伺候您一个,还是别的什么人呢?”
黎尧脸色霎时阴沉得可怕。
闻溪不以为意:“四公子别误会,之前别院设宴,刘公子带来的舞姬,后来不也是在给周大人斟酒吗?我没出过这种场面,提前问一句,免得待会儿给四公子丢脸了。”
闻溪实在是漂亮,生的一副娇丽容颜,弯眉细而黑,浅笑时眼尾勾起一点狭长的弧度,婉转透出一丝妖娆艳光,像是冰天雪地中开错了时节的绯红牡丹,茶白的素淡衣妆亦压不住那股浑然天成的清丽媚色。
两人就站了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周围已然飘来好些意味不明的视线。
黎尧胸中血气横涌,头疼得厉害。
而闻溪仍旧站在他面前笑。
黎尧袖中的拳头捏得噼啪响,随手拦住一个公主府的丫鬟,指着闻溪道:“将她送到女客席去。”
闻溪笑意一收,半个眼风都没多给,跟着丫鬟走了。
黎尧盯着她愈行愈远的背影,忽然后悔。他不该把人带出来的。自从得到闻溪,他还从来没有面对过此种境况,看着她朝一个未知的地方去,好像这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了。
黎尧正想追上去随便想个什么法子把闻溪送回别院,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黎尧骤然回眸,眉宇间一股阴郁戾气煞得来人一怔。
周怀远退开一步,语气些微谨慎,道:“你在这儿站什么,等你许久了。”
黎尧眉头一松,气质又随和潇洒起来:“等我作甚?”
“齐宛那位到了。”
黎尧当即正色,与周怀远往正厅去了。
大越民风开放,男女席面只是用花草盆景略微虚虚隔开一段,离得并不远,丫鬟将闻溪领了一段便赶着要去送东西。
闻溪并不介意,问明了方向自己溜达过去,临到入口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个半大孩子撞了她一下,她倒是没摔,但见那男孩儿似乎站不稳,伸手拉了他一把。
“谢谢姐姐、谢谢漂亮姐姐!”那孩子抬头,扫见她的脸眼睛便亮了,嘴甜得不行。
“没事,可有伤着?”闻溪打量了他一遍,这孩子大约十岁出头,还不及她胸口,模样生得秀气,手腕细瘦,瞧着也不健壮,有些体弱的样子。
“没有没有,”男孩儿性子倒活泼,极亲热地黏在她身边,一脸的天真烂漫,“漂亮姐姐,你家在哪儿啊,我想去你家提亲!”
闻溪失笑:“没伤着就找你家大人去吧。”闻溪不再管他,这些孩子都是上京城贵胄之后,有的是人伺候,倒不用她多事。
妇人们多在厅里坐着说话,庭院中都是些年轻女子。
厅里她是不便进的,闻溪四处看了看,姑娘们大多三两成群,或赏花品茶,或吟诗弹琴,都与相熟的伙伴们在一块儿,只有假山那片清静些。
闻溪便往那里去了。
只是,她想躲闲,旁人却不愿留她清闲。闻溪是个生面孔,容貌又这样惹眼,穿着打扮亦皆是出自上京城顶好的商铺绣坊,一群官家小姐免不了猜测她是哪个世家大族从外地进京的姑娘。
然而却有人是识得她的。
“闻溪!”
闻溪回头,颔首道:“周姑娘。”
周盈笑吟吟地朝闻溪扑过来,自来熟地挽住她臂膀:“你几时到的呀,我进来时就看见有个女子像你,可那人走到另一条廊道去了,我就没跟过去。”
闻溪面色淡淡的,将手臂抽了出来:“嗯。”
“盈盈,这位是……”旁边的姑娘们也渐渐聚拢了过来,审慎地打量着闻溪。
周盈笑道:“这是闻溪闻姑娘,黎四哥哥带来的。”
闻溪扫了一眼周盈,心下有些好笑。
这姑娘被黎尧大晚上扔湖里泡澡,听说回去之后还被周怀远好一通收拾,可如今瞧着依旧对黎尧倾心相许,还不知怎么记恨上她了?
闻溪觉得有点冤,当初还不如直接下情药,让周姑娘实实在在地吃点苦头,也好过今日妄担虚名。
闻溪被围在人群中央明目张胆地出神,连打招呼与众人认识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她既不姓黎也不是黎尧外祖家的姓氏,不明不白地跟着黎尧赴宴,众人大多心里都有了计较,又散开了去。
只两个与周盈亲近的小姐妹,还和周盈一同守着闻溪。那两位女子容貌有些微妙的相似,闻溪多看了两眼竟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其中身着粉裙的女子稍高挑些,目光挑剔地审视了闻溪许久,询问道:“闻姑娘是近日才到上京吗?姐姐此等容姿,之前竟从未见过。”这话似乎是夸赞,但说话的人语调轻飘,那股子瞧不上的傲慢轻浮藏都藏不住。
不等闻溪表态,另一位黄衣姑娘立即接话道:“三姐姐才好看呢!”
闻溪了然,是姐妹啊,怪不得长得像。
这三姐姐的脑子竟比周盈还单纯可爱,被人一捧就喜上眉梢,谦虚的托词都显得那么言不由衷。
周盈也道:“瑶瑶快别妄自菲薄啦,如今上京城的闺中女儿,可不就属你一枝独秀。”
“是啊三姐姐,世子……”妹妹还想炫耀什么,这次却被她的三姐姐仓促打断。
“别胡说!外头的人扑风捉影便罢了,自家姐妹还不知轻重吗?”
周盈赶忙劝了两句,一面又对闻溪道:“清芸年纪小,说话放肆了些,闻姑娘别放在心上。”
闻溪点了点头:“你们忙。”
这唤做瑶瑶的女子容貌娇美,听话音似乎与某位世子两情相悦。闻溪只脑中闪了个念头便过了,她对上京城世家不熟,有几位世子都不清楚,也没有打探什么的心思。
日头渐上,院中的人也慢慢多了。大长公主开了半辈子的席面,自然没有叫人干等着吃饭的道理。这厢投壶那厢对诗,做得好的都有公主亲赏的彩头,一时间人流涌动,喝彩声不断,竟比集市还热闹。
闻溪默默往假山石林深处走了些。
公主府这片假山占地颇广,大大小小的奇石林立,地面铺了细白的碎石沙。据说上京城少水,城中府内少有造湖景的人家,因此西郊城外的枕霞湖才被众人推崇,有点闲钱附庸风雅的都扎堆在西郊建别院。
闻溪记得她似乎看风物志时读到过,造景以白沙喻水,以石作生灵。闻溪四处扫了扫,没明白这些歪七扭八的石头都是什么寓意。这样的石头在沧陵捡都没人捡,抱回去垒田埂都没地方砌。
闻溪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开席,便预备找个荫蔽处躲躲太阳,一会儿再出去。她绕着寻着,竟在一道石缝中瞥见个眼熟的身影。
“啊!漂亮姐姐救命!”
方才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孩儿扑过来撞在她怀里,搂着她的腰不撒手。
闻溪被抱得一愣,还没来得及扒拉,便见黎尧从不远处一块巨石后转了出来。
“齐宛太子殿下,让臣好找。”
闻溪一怔:“嗯?”
男孩儿缩到闻溪身后,双臂依旧环抱在她腰间。
黎尧双眼微眯,稳步走了过去。
黎尧拱了拱手:“殿下,大越有礼法,男女授受不亲,臣劝您还是自己松手为好。”
男孩儿埋着脑袋躲在闻溪背后,手上的力气却不小,闻溪无处挣扎,顶着黎尧锋利的视线,被迫成了一块人形盾牌。
齐宛太子似乎在这块盾牌背后获得了一定的安全感,脸不敢露却敢顶嘴:“我娶漂亮姐姐、娶她做太子妃,可以亲……”
黎尧勾唇,笑容森然:“你娶她?”
“行了,跟个孩子较什么劲。”闻溪拧着脖子对男孩儿道,“还不松手吗,你没看出我跟他是一伙儿的?我可救不了你。”
黎尧神情一滞。
齐宛太子总算接受了现实,老老实实地站了出来,却趁人不注意,一溜烟又窜走了。
“哎,你跑什么。追……”闻溪回头,却见黎尧神色莫名呆愣,“你怎么了?”
黎尧回神,掩饰般咳了一声:“咳、无事,你……没撞到哪儿吧?”
闻溪摇头。她无端觉得黎尧在心虚,但没想明白为何。
“哦,行。那你,我,你……”黎尧磕磕绊绊吐出半句话,又闭了嘴,仿佛突然哑了。
闻溪在这莫名其妙的沉默中安然自若。她和黎尧之间的氛围常常如此,其乐融融才让人不自在,扭捏生涩和剑拔弩张都是常态。
“你怎么还不走,”闻溪指了指旁边的小径,“刚刚那位太子,不用追吗?”
“不用,他就是闲的,四处招惹没个正形。”黎尧突然警惕,“你……不会喜欢他吧?”
“啊?”闻溪迷惑,“你有病吧。”
黎尧自认理直,却不敢气壮,低声嘀咕:“……从没见你多问过我一句。”
闻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当年,沧陵那些人,你说,是齐宛人,对吧?”
黎尧反应了片刻才明白她在问什么:“是。”
“嗯。”闻溪点点头,又顿了顿,道,“你说过,会报仇,是吧?”
“是,但是,”黎尧心中陡然一慌,解释得语无伦次,“驻守沧陵境外的是齐宛大将梁镜容,另外齐宛密宗蓝氏一族专育细作杀手。太子三年前才九岁,他……是,这是他家的江山,他不能算无辜,但我不能让他死在上京。他也确实与此事无……”
“我知道。”闻溪的语气平和低柔,是用大悲大哀的底色衬出来的淡静,“我也知道,那些人,很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或许他们已经死了,或许没有,但我们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究竟谁杀了、杀了……”
闻溪终于忍不住颤抖,再也不能有半字成言。那段浸满了血污的过往是她人生最灰暗的伤痛,一场无妄之灾,而她在瞬间失去一切。
当年闻家大哥已经定了亲,只剩两月完婚。
那天闻溪到准嫂嫂家去陪新娘子绣嫁衣,她准大嫂的手极巧,一下午就做完了一件小衫。闻溪向她讨教,歪歪扭扭给闻辞缝了个荷包,缝到入夜才合上口。
嫂嫂便留她同住,说等第二日帮她绣好了花样,再让她拿回去送人。
闻溪欢欢喜喜地住下了。
第二日……
闻溪低头,日光映着白沙的地面明晃晃得让人眩晕,模模糊糊地浮出血色的阴影,让她不堪重负地闭了眼。
黎尧手足无措地抱住她。
闻溪无声无息地埋在他肩头,不哭也不叫,只是不停地抖。过了好一会儿,黎尧察觉她开始发冷,整个人像一块僵住的冰。
这是她家变后落下的沉疴痼疾,旧事如心魔,连燕少主都无法根治。
黎尧当即急了:“闻溪,看着我!”
只片刻功夫,闻溪连呼吸都微弱下去,好似对人间毫无眷恋,抓住一点机会这具身子就自发妄图消亡。
黎尧从她衣领里拽出一根镶银链子的玉珠,那玉珠极精巧,不到一寸大,透光内里能看见一弯浅淡的新月。
黎尧将她的手指咬破按到珠子上,沾了血的玉珠“咔哒”一声对半启开条缝,黎尧小心翼翼地拧开,月牙型的空腔里散着几粒青色的药丸,粟米一样的小颗粒。
黎尧摸了一粒塞进闻溪紧抿的唇缝,闻溪狠狠一皱眉,激灵着醒回了神。
黎尧把她重新揽进怀里,在她耳边沉声许诺:“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替你报仇。我会用梁镜容和密宗的血来为闻家祭碑。闻溪,你要好好活着。”
闻溪静默了很久,久到日光变了角度,刺得黎尧双目一虚。
“他救了你。”闻溪低声道。
黎尧闪了闪眼睛:“什么?”
“闻辞。”
这回换黎尧沉默。
闻溪的声音轻而笃定:“那天我回家,从院子里闯进门,看到你的手下给你换药。你之前后背、和腹部的伤,都是闻辞包扎的。我认得出来。”闻溪轻轻笑了一声,又像是抽泣,“黎尧,齐宛是你的仇人吧。”
黎尧无处辩解。
他一直没有告诉闻溪实情,只说是齐宛士兵过境屠杀边民。然而那队人马在黎尧到之前就已在沧陵潜伏许久,并未出手。直到黎尧与他们山林一战,受伤昏迷后被上山采药的闻辞所救。
那一夜,其实就差一点,黎尧的人不过晚了半刻,只半刻,就让细作将手无缚鸡之力的闻家人灭口殆尽。
“你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你,”闻溪退出他的怀抱,看着他的眼睛,“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呢?”
“我醒来,就离开了,”黎尧嗓音艰涩,“但他们可能、把闻家当成了我们的暗桩……”
黎尧带人赶去时,闻家小院每个屋子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医书药方飘落满地,溅着未凉透的血。
“你不敢说,你怕我恨你。可是黎尧,你又为什么不放过我呢?当年,你不带我走,我一个边城民女,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一辈子以为那是无妄之灾,怨天不尤人。”
黎尧初初见了她,面上一派公子守礼的作风是装得很好的。帮闻溪在官府要了抚恤,让官家派人来修整院子,安葬家人。他在沧陵逗留了两个月,时常到闻家药铺晃悠,晃得整个镇子的人都以为闻溪攀上高枝了。
然而闻溪刚遭家变,绝无心于男女之情,只当他是闻辞最后一个病人,对他也不算坏。
直到他联合官府的人,以受害人家属人证的名义,骗她同去上京。途中一次在客栈歇脚时,她无意听人闲聊,才知晓真相。
到那一刻,她仍然不恨他。她只是想走。
可黎尧不放。
“我不该恨你吗,我不能怨吗?”闻溪的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你把闻辞还给我……”
黎尧不吭声,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守着她哭到力竭,才缓缓道:“闻溪,人死不能复生。我说过会替闻家报仇,就绝不会食言。当年下手的人,只要还在这世上,天涯海角我也抓回来。”
闻溪黑密的睫毛颤颤掀起,眼底红痕未消,黎尧只看了一眼就仿佛利刃穿心,抬手捂住她双眸,温热的掌心有源源不绝的热意。
他手势如此柔暖,话音却如此冷利:“但是闻溪,同样的,你若是想跑,大可试试。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黄泉碧落也把你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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