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别院。
闻溪是午时醒的,丫鬟喂粥时她呛了一口,反倒让她咳精神了。用过午饭便想下床走走,只是她此次算起来昏睡了近四日,此时手脚都是软的,下人生怕她磕碰出个好歹来,脸都愁成一团了。
闻溪也不想太为难他们,只得作罢。
屋里的窗子全被高高撑了起来,帘子也悉数拉开。院中虫鸟声叽叽喳喳好不活泼热闹,闻溪半靠在床头,窗外绿叶葱郁,送进来的风都带着一丝热意。
她这一场病闹得,已经入夏了啊。
夕阳西斜,金灿灿的阳光顺着床脚爬上来,闻溪的身子毕竟还没恢复,下午迷迷糊糊又睡着了,这会儿被明光晃醒,昏沉间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沧陵长夏无冬,一年到头都有好日光,大片大片地洒在田间地头,天空清远蔚蓝,四季皆有植被常绿。可进了山就不同了,从前上山采药,时不时就会遇上骤雨。
她出门时总嫌累赘,不肯多在背篓里带一件蓑衣。但也不要紧,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能停。若是实在下得大了急了,闻辞也会来接她。
淋了雨回去是一定会被唠叨的,路上就先被闻辞念一通,到家了爹娘还要教训一遍,大哥不善言辞,却会使坏地熬一锅浓浓的姜汤,给她盛上一大海碗,不必入口都能将人呛出几个喷嚏。
她挨了骂,喝了汤,一觉睡醒生龙活虎,记吃不记打,下回照旧。
山野间的气息是那样沁人心脾,连雨后泛着土腥气的泥泞都亲切可爱。
“……闻姑娘?”
闻溪嗅到苦腥药味,骤然从甜梦中跌落。
一碗黑浓药汤很快见底,闻溪照例没胃口进食。丫鬟委委屈屈地将饭菜端走了,没一会儿,前面管家媳妇彭嬷嬷踌躇着走了进来。
“说了不想吃,下去吧。”
彭嬷嬷拿着份折子递到了闻溪面前:“有您的帖子。”
闻溪诧异回头,没接:“我的?”
彭嬷嬷道:“徐家三小姐的请帖,两日后请姑娘到徐府赏花。”
“谁?”
“徐三小姐,”彭嬷嬷道,“徐家三爷嫡出的姑娘,闺名叫做清瑶的。”
闻溪听得头疼,什么徐家三爷,什么轻啊遥的,一个都不认识。她正想让人回绝了,却见彭嬷嬷又想起来什么似的。
“三小姐应当是那位与公子交好的徐大人的胞妹。”彭嬷嬷道。
闻溪一愣:“徐承桦?”
“是。”彭嬷嬷道,“徐大人乃是徐府大公子,徐家三爷嫡子。”
闻溪迟疑地接过帖子,看了眼落款:“徐清瑶……”闻溪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名字。帖子的内容平平无奇,只说赏花,问好邀约都有例可循,用词并无亲近也没有女儿家的脂粉气。
是徐承桦吗?他找自己能有什么事?
闻溪捏着洒金的宣纸思量片刻,道:“帮我回帖,说我去。”
上京徐府,便是左相徐恒的家宅。因着徐家尚未分家,三房同住,徐府足足占了东城显贵之地大半个街区。
而闻溪居然在府中看见了内湖。
上京少水,连大长公主府都只能以沙喻水,然而徐府住着一位柔懿郡主,敕造闺阁私院,御笔提名“沁园”,想要活水,亦有能工巧匠自城外引水成湖。
闻溪只远远望见湖面烟波,不及细看,便被带路的侍女领着拐进了一处静谧的小院。
“请姑娘稍坐片刻。”侍女行了礼便退出去了,临走时妥帖轻巧地合上了院门。
院中一套石桌石椅,陈设简朴,房门紧闭、看着像无人长住。此处无花可赏,倒是满墙的爬山虎郁郁葱葱,长得肆意热烈,透出勃勃生机。
闻溪并没有等太久。
“徐大人。”
徐承桦有些无奈,笑道:“你果然猜到了。”
闻溪淡淡道:“我与令妹素未谋面,她如何会将请帖送到别院来。徐大人此举有些冒失了。”
“你不认识清瑶吗?”徐承桦道,“那日寿宴回来,她还提起你了。”
闻溪微愣,想了想:“……瑶瑶。”周盈身边的那对姐妹,年长那位正好行三。当时她便隐约觉得二人眼熟,此刻想来,的确与徐承桦有些相似,“令妹所言,想必不是什么好话。徐大人贸然相邀,究竟所为何事?”
她说话不算客气,徐承桦没有计较,看了她一会儿,转而道:“黎尧最近正忙,不会知道的,你……别怕。”
闻溪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徐承桦眼神一闪,视线移开了些:“那天他在燕云营门外被人截回国公府,请帖应当没过过他的手。这两日他也一直在驻地,对吗?”
“我不知道。”
徐承桦:“嗯?”
闻溪冷静道:“我不过问他的事。”自她醒来,黎尧是没回来过,但他人在哪儿,闻溪从不关心。
徐承桦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与柔懿郡主的婚事,你也从未听闻吗?”
闻溪一怔。
徐承桦低声道:“昨日大伯上朝,翰林院的韩大人便受魏国公所托问过了他的意思。”徐承桦的大伯,便是当朝左相,亦即柔懿郡主的生父,“郡主若出嫁,绝容不下外室。”
闻溪缓慢地眨了下眼:“徐大人是在劝我走吗?你确定,该劝的人是我?”闻溪讥讽道,“郡主容不下外室,难道我就很乐意当这个外室?怎么,徐大人今日就只是随口规劝两句吗,郡主没让你备毒酒白绫之类的,我若不从当即赐死?”
“没有。”徐承桦看着爬山虎浓绿的枝叶,轻声道,“她可以送你走。”
闻溪愣住:“什么?”
“你或许不知,郡主手中有一支陛下钦赐的护卫队,武艺高强,行事隐秘,送你离开上京不是难事。”徐承桦温和的嗓音缓缓道来,“你若是愿意,一月之内便可安排妥当。”
闻溪呆呆立了片刻,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反应过来后,一瞬惊喜乍现,然而欢喜之情比预想中少了太多,反而是心底逐渐涌起恐慌。
闻溪不自觉退了两步,撞到石桌上,反手一撑,才堪堪站住。
她在那间小院困了太久,久到自由自在仿佛是梦中前世烟云。从寿宴与黎尧摊牌之后,她几乎已经认命了,他不放手,闻溪即便杀了他,也有刑律在上,要她偿命,听着跟殉情似的。
怎样的日子不是过呢,糊弄着几十年也就了了。何况她这个身子,没准儿几年就尘归尘土归土,何必找不痛快。
她日日这样想,说得自己都快信了。
徐承桦这个出路一提,闻溪恍惚间几乎分不清,究竟是晴天霹雳,还是柳暗花明。
闻溪忽地想起什么:“我的户籍……”
徐承桦默然片刻,轻声应答:“可以,大约需要你换个姓名。你不必担忧,总会有办法的。”见闻溪神思不宁,徐承桦温声安抚,“不着急,你回去慢慢考虑,何时想好了,送一份赏花的匿名拜帖给清瑶就好。”
“不用,”闻溪慢慢站直了身子,抬头直视他的双眼,声音艰涩却笃定,“我答应。越快越好。”
徐承桦静静微笑:“好。”
徐府的确有一场赏花宴,但主人不是三房的徐清瑶,而是大房的五姑娘。徐承桦特意用了亲妹妹的名义下帖子,以免侍女领错了人。
聊完了事儿,徐承桦悄然退场,闻溪还是要去宴上过一圈才算妥当。
所幸这位五姑娘人缘极好,邀来的公子小姐足有二十来人,闻溪混在其中也不显眼。她自觉溜边,离院子中心搭了架子支起来的那盆奇珍兰花要多远有多远。
闻溪遇人就避,退着退着就转进了一片迷宫似的花廊。
木架的竖柱上缠着藤蔓,一直蜿蜒到顶部,密密虬结,连日光都透不过。分层的横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式盆栽,正直初夏,各色鲜嫩妍丽的花枝抽高,随风而动。花架九曲回环而不间断,分出几条并排的小道,人行其间几乎被花丛枝叶淹没,脑袋顶都看不着,是个极幽静而隐蔽的所在。
闻溪正觉此处是个绝佳之地,想着躲半个时辰就走,又往里行了几步。
忽而听见深处传出一丝微妙的喘息。
闻溪尴尬地站住了脚。
本朝虽未设男女大防,情浓的小儿女成双成对,却也只是桌上同吃,街上同行罢了,成了亲的或许还拥一拥抱一抱,未婚男女在外面,最多也就拉拉手揽揽肩。
至于更亲密的……
闻溪垫着脚小心翼翼地往外退,花廊间距太窄,她连转身都怕惊扰了那边的风月事。这两人就不能找间屋子吗,有个柴房也好啊!
“凡郎……”
好不容易退到出口,里面的响声还更大了,闻溪憋着气,捂着耳朵逃远了。
究竟是哪家的男人这么耐不住性子,光天化日的在外面就开始撒上野了!
还凡郎,她看这俩是挺烦人的。
等闻溪重新回到赏花的院子,聚着的人却都开始散了,方才热闹的气氛一扫而空,做东的五姑娘陪着笑,挨个送客。院中却立着一名面无表情的男子,穿束袖武服,看样子似乎是名侍卫,然而气势威严,倒更像主人家。
闻溪跟着人流往外走,耳中灌进了只言片语。
“……谁家的总管这么盛气凌人?”
“自然是那位……”
“……陛下赐的,姓元……”
“五姑娘……称……元总管吗?”
“那就是了。”
“沁园……郡主,得罪不起。”
“是啊,谁敢……”
……
闻溪步子渐渐慢下来,听他们说起了那位柔懿郡主的威风事迹。
听说沁园自她出生便开建了,足足造了八年,单是那从枕霞湖引水的水渠,就换了三任总工。
听说太后仙逝后,她挪出宫到沁园住,是陛下怕她在寿康宫触景生情,如今她也依旧随时不请见便可入宫。
听说曾经有亲王惹陛下盛怒,还是郡主求情平了事端。
听说那元总管,是陛下钦赐的护卫。
听说除了明面上的,郡主还另有暗卫。
……
这就是黎尧要娶的人吗?
魏国公府应该很满意。
这样,等她走了,黎尧就能回去好好当他的四公子。
永远永远,不要来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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