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猗感觉撞邪的不是什么祭神碑也不是青泸县的百姓,是她自己!
隆水的事情还疑点重重,竟隐隐牵扯到了墨明,逼得徐清猗不得不让慕长离立即回西北镇场。而齐宛太子齐凤汀和他所携的密宗护卫还在上京逗留,徐清猗受人之托,晟王既然走了,她就必须回来看着点。
谁知她快马加鞭刚到西郊,还没来得及换船回沁园,就听一旁的游人提说魏国公府四公子被晟王打残了,魏国公进宫告了御状要求晟王赔一个儿子,这会儿整个太医院都在国公府扎堆。
“吁——”
骏马前蹄尚未落地,徐清猗就翻身跃了下来,魏国公府的府门大开,黎显就站在门檐下等,元徇也候在一旁,见了徐清猗,默默走到她身后。
“柔懿郡主。”黎显拱手作礼。方才沁园总管突然到府上传信,说郡主来访。他此时本无心接待,但贾驰提及晟王伤人那日郡主也在场,黎显这才出来迎候。
“黎世子。”徐清猗点了点头,没再客套,步伐匆匆地往里走,一边问,“黎尧病多久了?”
徐清猗瞧着风尘仆仆,看方向也不是从徐府过来,倒像是出了城回来。黎显心中有所疑惑,莫不是晟王就在城外,他二人刚串通好了吧。
徐清猗侧头看了黎显一眼:“黎世子,不管你想追究什么责任,当务之急都是先让黎尧好起来。”
黎显正了正色,答到:“此次昏迷已有三日,上次……”
“上次我知道,”徐清猗打断他,“请济月馆的先生来看过了吗?”
“魏国公府一直有太医照料,之前是闵院正,现下另几个太医也在,太医说,是一种奇毒。”黎显神色不善,“据贾驰的说法,上次晟王的手法,也是一种热毒。”
“谁是贾驰?”徐清猗皱眉。
“愚弟的副将。”
徐清猗想了下,回忆起一个模糊的身影,没再多问:“我的侍女去济月馆请人了,一会儿就到。元徇先去瞧瞧。”
徐清猗南下时带的人多,返程因为赶时间就与元徇和铃先回来了。她在西郊得了消息,就让和铃去济月馆请月先生,元徇到魏国公府报信,也是想让他先看看有无异常。不过这么长时间都没说话,大概是刚才没见着人。
黎显果然不同意:“郡主的总管也是大夫吗?”
“不是,他习武,伤病见多了也懂个几分,”徐清猗道,“元徇是舅舅给的人,不会害你弟弟的。”
世人皆知柔懿郡主总管由陛下钦赐,她如今把这个借口搬出来,黎显也不得拒绝。只是在等待的过程中,终究还是忍不住不安:“陛下对晟王爱护有加。”
徐清猗和黎显坐在外厅等,上首是魏国公,至于国公夫人,幼子接二连三的颓废和病痛早就击垮了她,如今在府里的五六个太医,大半时候都耗在她身上了。
而当年横刀立马的魏国公也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他毕竟老了,已是含饴弄孙的年纪,黎尧是他最有出息的儿子,一朝身折,仿佛让他回到那年黎显被齐宛细作重伤,听到太医定论“世子不得再习武”,那种空茫的绝望。
此刻黎显的话一出口,魏国公不由想起了两日前他在御前陈情,热泪盈眶,须发不整,形容憔悴,而陛下只是在听闻“晟王”时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而后便和颜悦色地说了一串感念黎家功德的赞誉,赏了一堆珍奇药材,又吩咐太医院一定尽力,没再提起慕长离半个字。
皇恩与皇权皆如泰山压顶,黎家甚至连报仇的念头都不能起。
徐清猗端详魏国公神色,起身略整了整衣襟,屈膝福身,端正地拜了个全礼:“四公子蒙遭此难,甚为不幸。请魏国公放心,若真是由晟王而起,我不会撒手不管,陛下也不会过分袒护。只是墨明形势独绝,离不开晟王,因而没召他回来,魏国公不要想岔了道。”
魏国公有些浑浊的双目眼珠不错地盯着徐清猗,少女坦然坚定的气势终于给了他一点支撑:“只要我儿能醒过来,我什么也不想。”
黎显看了眼老父,被这话隐含的意思惊得心头一跳。
徐清猗晏然自若:“黎家几代忠勇,魏国公一世辛劳,自该颐养天年。”
徐清猗忽而眉梢一动,转向门口。
元徇走进屋道:“郡主,您过来看看。”
黎尧房里已经清走了闲杂人等,包括闵院正。
徐清猗站在他榻前,低下眼看看他,又看看元徇,几个来回之后,指着在昏迷中仍旧眉头紧蹙似苦痛难忍的黎尧,不可思议地问:“魔气、入体?”
元徇答:“是。”
“先不说他只是个不能修炼的普通人,世间无论灵气魔气都不该入体,好,就算他天赋异禀,不知哪儿开了一窍,他在上京城待着,哪里去沾染这么厉害的魔气。我再退一步,他刚被慕小拂用「御乌」抽了一剑,三五个月内魑魅魍魉都别想近身,敢来招惹的,也不会只是让他晕着,早把它骨头渣子都啃干净了。”徐清猗觉得自己多年所学被一朝颠覆,“不对,他又有什么能被魔域的家伙瞧上的呢?”
就像在阆州,青泸县那块碑,碑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没有河神,不过是隆水神谕院——也就是百姓所称的隆水观——布下的阵法的一个眼,碑下埋着的才是真正的阵石。
几百年的阵法自然会开始衰竭,聚灵已久的地方,一旦出现一个漏洞,便会引来魔气肆虐,而这都对普通人没有直接影响。但人心里那些隐藏的邪念恶念,以及体内食五谷杂粮积攒的污浊,会被魔气滋养壮大,因而发病。
这样的病要治,还得要按着寻常大夫的治法。可如今黎尧来了个“魔气入体”,任凭太医院众人熬秃了头发,也没有半点法子。
徐清猗仔仔细细地审视黎尧,恨不能把他剖开研究一番。
而元徇仍然只是一板一眼地回话:“郡主说得是。没有。”
徐清猗被他的废话弄得无语,斜睨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什么:“他不会死吧?”
元徇:“无性命之忧。”
“哦,行,那就等月先生过来,先把他弄醒再说。”
月先生是济月馆内特殊的医师,济月馆遍布天下,其中绝大多数医师都只治凡人病症,而极少数有月先生之称的医师,则至少是藏月山庄的外门弟子,对付这种状况再合适不过。
上京济月馆来的月先生是位妇人打扮的女子,唤作杨大夫。黎显摆明了不太信任的模样。徐清猗没有试图说服他,只让杨大夫直接进去看病人。
没过多大一会儿,杨大夫就来回话了,神情还算镇定,然而眼中一抹困惑亦是清楚分明。
徐清猗眉稍微动,对这个反应并不意外。
徐清猗免了她的礼:“你直说,人怎么样?”
“回郡主,公子的毒,我以用药压下,此次应当是无碍了。”杨大夫答。
黎家父子先是神色一松,听了后半句又紧张起来。
黎显脱口道:“什么叫此次无碍?”
杨大夫谨慎地斟酌着词句:“公子所中的热毒,引于荆翅果的汁液,此果外壳坚硬多刺,撬开后的籽实碾压取汁,乃是助阳散寒的上佳用药。然而荆翅果籽实的汁液极易变质,需炼制后才可长期保存,其药性亦在炼制后大大提升,用量不甚便会引发公子的病症。”
这段话不是杨大夫编来哄人的,魔气一定是有依凭才能入体,药物发作后,魔气愈加激发了毒性并困在体内不得排解,才是黎尧难以解脱的真相。
在场还有太医院的太医旁听,闻言低声交头接耳,最后皆频频点头。
闵院正拱了拱手,对魏国公道:“杨圣手见多识广,所言甚是有理。这荆翅果,微臣从前并未曾听闻,更未见过,倒是这两日多翻医书典籍,在一本《佩荡本草全集》中读到过此物,只因未曾亲见病患,书上所载症状又与令公子有些出入,这才不敢断论。”
魏国公终于安了心:“好好!多谢杨大夫……”
杨大夫骤然扬声,打断道:“大人,公子体内的毒性,不可解。”
厅内霎时一静。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却不敢再发问,默默闭了嘴。
徐清猗扫了眼脸色煞白的黎家父子,转向杨大夫,沉着道:“你继续。”
杨大夫接着道:“此毒药性甚烈,服下片刻便发病,请问大人,公子上次发病是何日?”
魏国公一番大喜大悲,精气神已然散了,黎显强自镇定:“何为上次,我弟弟从未病重——”
黎显话音陡然一顿,不是从未,上一次黎尧人事不省,是闻溪离开那日。
“我要杀了那个贱妇!”黎显猛地站起身,狠狠锤了下桌子,顷刻间蹭出一道血痕。
徐清猗一愣,皱起眉:“世子说是谁?”
黎显指着黎尧房间的方向,大怒不已:“还能有谁,他的好女人!”
他一边大骂一边将那日的事讲了一遍。
杨大夫讨要闻溪所留解药的方子,闵院正忙不迭当场默了一份奉上。
杨大夫看过,点点头。
“这这……四公子的脉象,和上一次不一致啊。”闵院正满脸愁苦地辩解道。
“病程不同,的确不一致,解药的方子也有区分。”杨大夫看向徐清猗,意有所指。
徐清猗明白她的意思。因为「御乌」,那是屠魔的神武,慕长离打进黎尧体内的那一丝炽火之气实则不是毒,只是因为黎尧一阶凡躯承受不住,才像极了毒。
「御乌」压制了魔气,而随着它的影响淡去,黎尧的症状会越来越难受。
按照如今的状况来看,此毒每四十九日发作一次,发作时长至少三天。
这就让徐清猗不能理解了,不管是荆翅果也好,还是入体的魔气也罢,怎会无解?
杨大夫答到:“这便是关键之处。荆翅果的炼制方法不同,毒性亦不同。公子所中之毒,来源于密宗蓝氏。”
徐清猗神色一闪。
魏国公猛然打起了精神,黎显也收敛了几近泼蛮的怒意。
黎显阴鸷道:“你说什么?”
“等等。”徐清猗遣退了众太医,让他们回太医院凉快去,方才正色道,“杨大夫,可有实证?”
杨大夫有理有据:“蓝氏一族炼药秘法,以本族血肉入药,反之同理,因而外族无解。荆翅果产于佩荡山脉,上京难得一见,山庄内却多有记载,我方才已做过验证,不会有误。”
大越南境重峦叠嶂,一道佩荡山脉十峰十二岭自东向西绵延上千里,直入齐宛境内,将齐宛大半国土南北二分,因此天堑所阻,江山改朝换代数百年总不得昌盛,却也因此秘境,孕育出密宗炼药一脉。而从大越边境继续向南越过佩荡山脉,崇山矗矗多生迷瘴,则是藏月山庄的地界。那就像山庄的后花园,里面长几根草开几株花、花色几何,自然都是清楚的。
“要齐宛密宗的血肉对吗,这还不简单?”黎显冷笑,自己和胞弟的前仇新恨交织,别说是血肉,要人头他也砍得来。
徐清猗眸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黎世子,此毒实在无解。”
蓝氏本家正脉,也就是有魔族血脉那一支,已经灭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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