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夜幕蒙着层细细密密的雨雾,狭长街道两旁,橙黄色的明亮灯光被这雨丝变得温软而朦胧。
g城在国境西南,冬天是与北方典型干冷相对的南方典型湿冷,几乎不下雪,却总下雨,冷气顺着脉脉雨丝深入骨髓,为老寒腿和风湿骨痛起到了绝佳的促进作用。
楚渊伸出右手,摊开手掌去试探雨势大小。松针一样细密的雨滴很快把他的手掌打湿,沁入一丝寒意。收回手臂,他哈出一口白气,紧了紧黑白棱格相间的针织围巾,按开自动伞,纯黑的伞骨在他背后大厦厅堂的映衬下,闪出坚硬冷淡的寒光。
他抬脚走进雨幕,切尔西黑靴霎时被雨丝铺满,小小的水珠上,倒映着他摇晃的深棕色衣摆,而顺着围巾往上,能看见他比死了三天的人还要苍白的脸色,以及青黑色的眼圈。
楚渊边向着车站的方向走去,边沉沉地叹了一大口气。
谁是被导师放养坑害,项目期间无人过问,以至于三天赶了几万字毕业论文的可怜研究生?
谁是被领导逮着薅毛,以至于大晚上十一二点才能回家的苦命社畜?
是他,是他,是他,都是他。
熬过了要命的读研,熬过了实习期,在风花雪月的文字里浸淫了七年的楚渊,最后还是得在领导和甲方面前唯唯诺诺,活在996、改ppt和策划案的无限循环里。
“喀啦。”他把钥匙插进锁眼,一扭。
屋内迎接他的是一片黑暗与寂静,他指腹触上开关,将灯按开,再丢下伞,换鞋,把靴子整齐地放在鞋架上。
楚渊趿拉着拖鞋走进卧室,扑在床上,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过了好一会,他才按开手机,冰冷的电子屏幕上显示,已经十二点半了。
还没等他把手机放下,只听“叮咚”一声,他那杀千刀的无良领导又发消息来了——
“小楚,你这个方案我们看了,还是存在一些问题,明天客户就要到了,你今天晚上再改改,务必要做到让客户满意,啊。”
领导发的仿佛不是文字,而是语音,尤其是最后那一声“啊”,传声入密般,看得他青筋暴起。
领导那穿着蓝色条纹polo衫,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头像吐出冷静理智的白色气泡,一字一句看似很好商量,实则每天上演一万八千遍,每上演一遍楚渊都得陪着笑说“好的”“没问题”“这就改”“好,好,行”。
他几度气急败坏,把手机举过头顶,想要往地上以机抢地尔。末了,又想起手机是自己攒了俩月实习工资买的,要泄气还是得砸老板的,于是只得就此作罢。
楚渊又无奈地叹气,继续和老板“好的”“没问题”“这就改”“行,行,好”,转身从包里拿出电脑,咬牙切齿地点开策划案,噼里啪啦地修改了起来。
凌晨三点,他翻着白眼,在死亡边缘反复横跳,感觉灵魂都要从嘴里冒出来时,终于刷出又一版策划案。
深夜昏黄的灯光长久地凝固住,将母亲压在玻璃框下的黑白照片切割成好几个部分。
鼠标一拉,直接往对话框里一发,他也不管老板觉得o不ok了,他是真改不动了。再不洗个澡睡觉,第二天他因改策划案猝死的社会新闻就得出现在全国人民的面前。
装修简单的一居室,浴室的温度上来得太慢,楚渊习惯支一个椅子,把电暖气放在上面开着洗。
急促的水声淹没他的双耳,蒸腾的热气温柔至极,抚慰着他因久坐而疲惫异常的全身肌肉,舒缓了他因饮食不规律而抽痛的腹部,温暖得他不想离开。
避免脸上的水流进眼睛里,楚渊将眼睛张开一条小缝,伸出手去拿架子上的香皂。
浴室太小,香皂上淋满了水,他的手自然也不怎么干燥,两相接触,香皂就像一尾灵活的鲤鱼,霎时便摇摆着脱出他的手掌,跳入麦芽色瓷砖构筑的浅滩中。
他固定好花洒,弓腰去捡香皂,下一秒,还喷着水的花洒重重地砸在他的后脑勺,一个滑铲,他把狭小浴室里支着的椅子铲倒了,电暖气倒在地上——
楚渊先是觉得后脑勺一阵钝痛,又觉得身上麻麻的,像有什么东西瞬间流遍了全身。
哦吼,没有因为猝死出名,却要因为“男子洗澡因电暖气漏电而死”的社会新闻出现在全国人民面前了。
竟然,有点舒服?好像没有那么累了。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包围。
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过了好一会,他身上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慢慢消失,也没有了水黏在身上的湿凉感,他舒服得像躺在五千平方米大的床上。
“少爷。”又轻又温柔的声音,在叫着谁?
是谁在说话?他家里没有别人啊。
“少爷,时间到了,该起床了。”
他烦躁地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尝试在枕头底下去摸自己的手机,他习惯把手机放在枕头底下,这次却没有摸到。
那人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他心里竟然泛起一丝不舍。楚渊听到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然后是开门的声音,然后是皮鞋踩上软软的地毯发出的“簌簌”的声音。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皱着眉向来人的方向转过了头。
偌大的房间被极厚的天鹅绒窗帘遮蔽得一丝亮也透不进来,周围全是黑压压的一片,压得他要喘不过气,只有那个人身后迎着绚烂灿盛的天光。
久处黑暗之中的人骤然接触光线,会感觉这亮色过分刺眼,但楚渊甚至都没有想要抬起手挡一挡的想法。
相反,他微微张开嘴巴,瞠大了眼睛。
有多久,没有看见这样的阳光了?
g城入秋后,天亮得一天比一天晚,他要赶最早一班地铁去上班,城市与太阳尚在沉睡;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他常赶最后一班车回家,城市与太阳早早入眠。
在公司的格子间里,被冷酷而严谨的白炽灯监视,他像温室里被紫外线光照着的鲜花,看起来饱满美丽,内里却腐如枯朽。
这个打开门的人,这个身披日光的人,这个有着温柔的声音的人,像是现身于黑暗中,只为拯救他的神明。
“昨天睡太晚了吗?少爷可以再多休息一会。”对方走近先是一怔,随即从善如流地将他的被子仔细压好,朝他眯起眼睛,温和地笑了。
细眉长眼压在精致漂亮的银框眼镜之下,浅肤色,好看却并不十分出挑的面孔,和夺人心魄的英俊恐怕还有一段相当的距离,阳光投在他浅淡而舒展的眉眼上,让他整个人仿佛被抽离了色素一般,但他却并不因此显得病弱,反而透出一股从容温柔。
楚渊怔怔地看着他的脸,眼神不住地战栗,泫然欲泣。
陷在如同蒲公英般绵软的床榻里,在意识恍惚之间,楚渊有了重拾对神明信仰的冲动。
而后——
“你不是楚渊?”
“我是楚渊,但不是这个楚渊。”
第一次。
“你也是穿越来的吗?”
“算是吧……或者说是时空旅行会更贴切?”
第二次。
“你不是楚渊?”
“我是楚渊,但不是这个楚渊。”
第三次。
……
“所以说,你不是楚渊?”
“我是楚渊,但不是这个楚渊。”
第一百九十八次。
楚渊有时候会想,这是不是老板给他洗澡触电第二天没出现在公司的诅咒——让他的神明,一遍又一遍地遗忘他。
“我应该会跟着你到下一篇小说的吧?毕竟我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那到时候见啦!”
第一次。
“啊,没有印象吗?我们不久前才见过。”
“没关系没关系,那就再做一次自我介绍吧——和这个身体的主人一样,我也叫楚渊。”
第二次。
“要记得我呀,楚渊楚渊楚渊,重要的事情多说几遍!”
“一定不能忘记呀。”
第三次。
……
“是不是只要是我提的要求,不管是什么,你都能够做到?”
他说他无所不能。
楚渊在心里无力地笑笑。
……
递过那朵蓝色的小花,他的神明收下它——在全是薰衣草的花田里,孤独地生长着的一朵蓝色的勿忘我。
像是在命运无穷尽的漩涡里,不断推动巨石,企图与之开战的他。
“请不要忘记我。”他说,这短短的六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我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如果你真的无所不能,那么,请不要忘记我。”
第一百九十八次。
会有人因为一束天光就信仰说话不算话的神明吗?
楚渊说,有的。
因为他就是那个信仰骗子的傻瓜。
带着沉香宁静古雅香气的白烟轻轻袅袅,自曼陀镂空的网格飘出,慢慢地消散无形于空气中,氤氲满整个陈设古典的房间。七尺长,珠帘围绕,铺满帷幔的雕花大床上却躺着个少年。
这房间内的一切都显得极为精美贵重,但这贵重却沉郁得不像专为那少年所设,相反,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割裂感。
楚渊闭着眼睛,想要伸出手揉搓自己的太阳穴,以缓解时空跳跃与原主记忆乍然灌注入脑的酸胀感,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捆住,动弹不得。
他并不是在每一篇小说里都会成为主角,大多数时候也并不会从小说的一开始就介入故事情节。
比成为男主更多的情况:他是主角叛逆不孝的弟弟;是主角早死的师兄;还是用来丰富情节的炮灰路人甲……
管家,则永远都是主角的“管家”。
比如在现在这篇叫做《苍穹之刃》的小说中,他就是反复作死,被主角墨流暄力挽狂澜救下数次,最后还背刺主角,以己身卑劣行径衬托主角深明大义的屑师弟。而管家在这篇文里,则是忠诚地陪伴于墨流暄身侧的一号小弟,负责为主角管理一切后勤事务。
很烂的人设,但是楚渊也不是没演过比这更烂的人设。
尽管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作为反二号现在被捆着,记忆还没有完全融合,但,无非就是绑架、惩罚、囚禁这几个原因。
这是第一百九十九次了,现在如果拉他回到现实,顺利的话,他应该能凭借精湛的演技,在奥斯卡小金人上永久留名。
九十九是个好数字,楚渊心想。
他这么想是有原因的。
第九十九篇是一部以维多利亚时期为背景的短篇侦探推理小说,他是一个年轻英俊,却因为贫穷而不得不龟缩在地下室中的表匠,和公爵家的小姐艾普丽相爱,于是半夜偷偷幽会。结果小姐惨遭杀害,作为大侦探助手的管家来到他的地下室调查情况。
他自如地完成了按照剧情他应该完成的对话。但,因为与他相遇的时间实在太短,他甚至都没有向管家袒露身份。
管家收集到想要的信息,温声向他道谢,露出了那张让楚渊看再多次都毫无抵抗力的温和笑脸,转身离开。
楚渊几乎是本能般地冲上前去,拉住他的手。
像献上最珍贵的宝物那样,他将一个漂亮的怀表捧在手心。
“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您收下它吧。就当做是对您为艾伯特先生调查艾普丽案子的报答。”他说。
那真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怀表,纯铜的内芯,表盖与表身镀了一层厚厚的金,白水晶做的表盘能看见底下充满活力地“滴滴哒哒”旋转着的齿轮,镂空的表盖上交错,旁边嵌着一圈圆润明亮的珍珠,细长干净的表链熠熠地闪着光。
它是楚渊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打造的。
与剧情无关,他只是觉得,管家就应该有一只这么漂亮的怀表,被放在西服的口袋里,隔着好几层羊绒料子与肌肤骨骼,紧贴他的心脏。
或者偶尔被管家拿出把玩,当那双好看的手轻轻摩挲表盖上可爱的珍珠时,他应该会觉得开心吧?
就算,过不了多久,当这篇小说结束,他又会忘记自己,这个怀表也会消失不见。
但他依然想要送出这份礼物。
“非常感谢。啊,它真是一只非常美丽的怀表,我会好好地交给艾伯特先生的。”管家先是一愣,随即接过怀表,又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楚渊用力地摇着头:“只是给您的!不是给艾伯特先生的。它……很合适您。”
管家露出了苦恼的表情,他抱着手臂,右手食指轻轻地敲着下巴。
“这……”
像是想到了什么很遥远的事情,管家的眼神空虚了一瞬,只是一瞬。
“很适合我?这样……那我就收下它了。这是我收到的第二份礼物!非常感谢。”他又笑着道了一次谢。
“希望它可以长久地陪伴在您身边。”
他说。
希望我可以长久地陪伴在你身边。
他想。
也许是名为“九”的魔法,也许是神终于听见了楚渊的愿望。总之,在此后的所有小说里,这个嵌着小珍珠的怀表都会出现,而无论小说背景。
他大胆地,贪婪地猜测——
有没有可能,在他所经历的以九十九为末尾的小说篇数里,管家能够记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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