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师弟同我提起姜栖姑娘时,我就该料到的吗?”墨流暄低笑了两声,随即便又道:“你们和她,是什么关系呢?”
“是朋友,我与她哥哥也相识。”管家此时已经与茶茶道别,收起了飞鸿仪成像的那画面,将目光回转过来望着墨流暄。
“这样啊……我想着不牵扯你们,可好像事与愿违,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管家看着他,顿了一下才悠悠开口道:“既然逃避不开,那就和我们说说你的计划吧。至少在姜栖这件事上,我们所期望达到的目的是一致的。”
墨流暄闭上双眼,右手拇指与食指捏着微皱的眉心,像是苦恼,又像是正在思索的样子。
过了一会,他仍然一言不发,但管家也并没有急着催促。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不过,还是和那天一样,”墨流暄抬了抬下巴,眼神停在楚渊那个方向,“既然我要对你们和盘托出我的计策。那你们也不能对我有所隐瞒。”他讲到最后,语气逐渐加重,唇齿重重地咬在“隐瞒”二字之上。
“当然,这是相互的。”楚渊立马接过话头,回答墨流暄,随即便又补充道:“师兄,你便从一年前,商队最后一架马车里,那四尊神女像开始。”
楚渊开门见山,直指那目前看起来毫无头绪,困扰了他许久的问题。
墨流暄闻言则微微一笑,向他投去一个有些无奈又带着点迁就的眼神,道:“你倒是会想,一下子便问起了这个。但要将一切都说清楚的话,我就必须得从头说起了。”
言罢,这位回溯了时光的主角大人,开始娓娓道来他的筹谋,详细地解释其中的逻辑与关窍。
约莫五十年前,寰宇之海的东海出了个专精阵法的魔修。
神女救世之后,尽管苍穹顶被重新抬起,又支起了那环护人间界的结界,大批的魔物及魔修无法入侵。可结界也有疏漏的地方,由此,便有许多魔修悄悄从这些入口潜进人间界,想要掀起血雨腥风。
这位魔修便是其中的一个。
他从人间界结界东边的一个缺口,苍莲城附近一座高山上潜入,用一丨夜的时间,以自己的鲜血为引,画了个环绕整座苍莲城的奇诡阵法。
那是一个庞大的杀灭之阵。
黎明破晓时分,第一缕阳光落到那鲜红的法纹之上,它散发出熠熠的光芒。光辉笼罩在整座苍莲城上空,犹如神迹。
然而顷刻间,阵法上的图形开始轮转,笼罩城池的金色的光芒转变为炽烈的血红,尚在睡梦之中的人忽然感受到一股难以抑制的剧痛。剧痛生发自肺腑,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们体内爆裂生长而出。
他们像被什么东西操纵了意识,明明如此痛苦,却从床榻跌落,在地上匍匐,爬出家门,向着同一个方向挣扎而去。
可是,没等他们到达那不知在哪的目的地,黄色的肉芽就从他们体内冒出,洞穿他们的皮肤表层,像是生长出一朵朵诡丽的花。
这花吸去他们所有的生命力,鲜血从他们的七窍喷涌而出。
这座城池,于黎明之际,被难以消弭的血腥气息充盈。
他以一个奇诡的大阵,在一夜之间,屠尽苍莲城内七万人的性命。样貌丑陋的老者以“罗患子”为名,给了安稳许久的修士界一记狠狠的重击。
三年之后,即将在千境山上生长出的黄色妖花,与当年苍莲城中人身上长出的肉芽一般无二。
袁西澈用的,正是罗患子那霸道诡异至极的杀阵。
但其实,苍莲城内并不是没有幸存下来的人。
城中央有一座香火极为繁盛的神女庙,庙里有位小小的侍从,平日里负责洒扫大殿,在神女大人座下点蜡吹灯。
他那天睡在这大殿的神龛之下。
那一日,当罗患子催动起阵法,黄色妖花开遍苍莲城之时。阴沉木作胎的神女像散发出阵阵幽香,隔绝开那浓烈的血腥,每日为神女大人点燃香烛的小侍从,在这香气下酣然安睡。
墨流暄讲到这里,管家和楚渊便有些明白了过来。
那奇怪的阴沉木神女像,竟然有在这极凶的杀阵之下,庇佑人性命的效用。
“一年前我总算打理好商队,寻到了手艺精湛的匠人,以阴沉木为胎底,刚做了四尊神女像,拉进华泉城中准备看看效用的。哪知道那时候一掀开帘子,就遇到师弟你了。”墨流暄不知道从哪里摸了壶茶出来,给自己到了一杯,慢慢地啜着。
楚渊正听故事听得起劲,结果墨流暄冷不丁提了他这一嘴,险些把他给呛着。
“咳,我也算是被师兄救了。左右也不算吃亏。那,这神像真的能够躲避那杀阵吗?”楚渊连忙问道。
墨流暄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补充道:“与其说是躲避,不如说是‘欺瞒’。方才那五十年前的故事里我漏了一段,尽管侍从并未死去,得以幸存,可是他头顶上的神女像却在阵法之下化为齑粉。”
“也就是说,在这杀阵之中,以阴沉木制作的神女像,可以代替人死去。”
“欺瞒”这两个字从墨流暄口中蹦出来的一瞬间,管家的思绪便瞬间发散开来,想到了指令。
墨流暄制造神女像欺瞒阵法,给袁西澈造成灭门假象。这件事情的本质,是在欺瞒那高高在上的“指令”。
说是欺瞒,是因为这是以一换一的等价交换,而非庇护。
相同的,无论是与指令进行交易,还是想要欺瞒过她,都必须付出代价,提供给她足够的筹码。
等价交换……
管家心里一沉。
有什么一直阻止他思考的事物在此刻忽然打通,他终于对那些空白记忆的由来有了些头绪。
他向指令换取的是足以等待一个人来与他重逢的漫长生命。
而换取这愿望的代价,便是这循环的苦役。以及,记忆。
管家抬起头,深深地望了楚渊一眼。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令人熟悉的气息,让管家几乎能够笃定,空白记忆里的人,便是楚渊。
那,他在等待着的人,也是楚渊吗?
他又挪回目光,却暗自下定决心。当这个故事完结之后,在那苍白而无限的空间与指令短暂交互之时,他要去询问对方:你是不是拿走了我的记忆?
“神像可以瞒过那杀阵,这样我便能理解了。但是,不会太麻烦了吗?如果袁西澈是为了复活夷醉才启动杀阵作为自己启动本命心眼回溯时光的阵眼,那么你在神女峰试炼之时保护好夷醉,不让他被杀,这样岂不是更方便。”楚渊想了一下之后,满脸疑惑地开口问墨流暄。
他来到夷醉身上纯属意外,而墨流暄在此之前便着手开始准备神像之事,说明即使回来的是原本的夷醉,他也必须以“杀阵会启动”作为前提来布置一切。
为什么呢?夷醉一定会死吗?
墨流暄看着蹙起双眉的楚渊,被他脸上那掩盖不住的生动气息感染,缓缓道:“在你所看见的记忆里,他是怎么死的?”
楚渊听了这话,先是感觉有些奇怪,但还是重新开始回忆夷醉死前残留下来的最后一点点记忆。
神女峰上虽然修筑了宫殿,供奉了数不清的神女雕像。可是在这座高昂的山峰的半山腰到山麓一带,却生活着人间界里最后的魔物。
距离神女峰峰顶越近,魔物的实力越强。
他看见夷醉盘绕着山路而上,身上穿着薄红色的圆领袍,衣摆同袍袖一起,在风中猎猎,量体而裁的合身衣衫无法掩饰他的身材。楚渊这才反应过来,明明是同一副身躯,此时已经十七岁的夷醉,却远不如如今十四岁的自己高,尽管面容有所区别,却仍然显得纤细易碎。
他的身体似乎停留在了单薄瘦削的十三岁,完全停止了生长,看起来没有力量。
夷醉虚虚地握着袁西澈给自己的仙剑,把玩着上面的剑穗。
按理说,山隘之中多魔物。可夷醉这一路走来,楚渊就没见着过魔物。
是袁西澈在他身上下了什么法诀吗?
路上偶有遇到境界更高些的修士好心告诫夷醉,往上的妖魔都不是他们这些新生辈可以对付的了。夷醉与他们虚以为蛇,面上佯装带笑着答应,说只上去瞧一眼,便下山去。
他毫无顾忌地继续往山上走去。
楚渊在心里回想上一次看见这段记忆时的场景。
然后,他会开始唱歌。
果不其然,一段唱词古怪不明,像是异族语言,旋律却明朗温暖的歌谣从夷醉口中逸出。
夷醉应当是很喜欢这首歌的。当他唱歌时,紧绷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此时,楚渊的视角调换,忽的一下看见了夷醉的正脸。
那半掩于垂下的黑发之下,眼尾有些妩媚地挑起的瑞凤眼。那是双和此时的楚渊生得完全相同的眼睛。
楚渊原本以为自己会看见妒忌,算计,或是别的一些与邪恶相干的情绪。
毕竟夷醉是反二号啊,他此时应当在谋划如何引诱高阶邪魔去暗害墨流暄啊。
可是那双眼睛里除了灰灰沉沉的雾气之外,什么也没有。
那是一双主人决然求死,对余生毫无期盼的,属于行将就木之人的眼睛。
下一刻,山路的拐角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咆哮,生着八足的牛首鬼嘴边垂着浓涎映入夷醉眼帘——
那双眼睛,突然含满了不正常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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