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渊的背后顿时渗出层冷汗,一个他此前从未设想过的可能性呼之欲出。
为什么墨流暄要问他,夷醉是怎么死的?
他将自己局限在反二号的设定里,先入为主地认为夷醉对墨流暄心怀怨恨。认为从求袁西澈让自己参加神女峰试炼开始,到一意孤行地往半山腰上走,再到与高阶的邪魔相遇,引它下山,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陷害墨流暄。
他以为夷醉的死不过是场这陷害中弄巧成拙的意外。
眼前的画面持续,夷醉望着那不断朝他逼近的丑陋牛首鬼,不生波澜的面容之上,终于漾出一个与方才同他人虚与委蛇时完全不同的浅笑。
牛首鬼身下长着八条巨足,背后生着数不清的触手与骨刺,躯干正中央伸出来一个硕大的牛头,眼眶中却漆黑一片,没有眼睛。
它无法视物,夷醉便一边唱着歌,吸引牛首鬼的注意,一边半侧过身子,往山下走去。
夷醉挑了另一条路,并没有原途返回。不知过了多久,楚渊终于在画面里看见了墨流暄的身影。
墨流暄此刻手上拿着几卷纱带,正替自己刚刚救下的几位修士包扎着身上的伤口。牛首鬼还没有咆哮,他尚且没有意识到这正在逼近的危险。
楚渊这一次将自己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夷醉的身上。
夷醉扭过头,看了墨流暄一眼,低低地笑了两声,随即装成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朝着墨流暄栖身的大树之下大声呼救:“师兄!救命啊!”
他话里在求救,可尾音却带上几分掩饰不住的笑意。
失去他的歌声安抚与吸引的牛首鬼动起了身子,风凛冽地吹过,裹挟着它的呼号,凄厉非常。
墨流暄抬头看见这一切,惊吓之余,急急忙忙地站起身冲上前,长剑正待出鞘。
夷醉从半山那条小道上跃下,像是要逃离的样子。
而后——
牛首鬼扭动着的骨刺从他的后心而入,穿透了他整个胸口。
迟来一步,晚一步砍下牛首鬼首级的墨流暄微微张开嘴,瞠大双眼,怔然地看着自己面色苍白的师弟。
他们四目相对。
墨流暄眼里是浓烈的悲伤与失落,夷醉却在向他笑。
他从没笑得这么开心过。
他在享受地狱业火焚身的苦痛,可他在走进这火焰中前,还要给自己讨厌的人留下永久的梦魇。
“怎么了?”管家见楚渊在听了墨流暄那话之后,久不言语,额头还冒出一层薄汗,有些担心地问道。
楚渊这才回过神来,勉强向管家扯出一个安慰的微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随即又开口道:“夷醉,是自戕的吧?”
所以墨流暄才需要以他一定会死去作为前提,来筹谋一切。
墨流暄点了点头,淡淡道:“我……试过救他,在神女峰之前。可他无一例外都拒绝了,我就有些明白了,也许比起师父,他更讨厌的人是我。”
就算是重来一次,他可以暂时救下夷醉的身体,可是他救不了夷醉那颗想要死去的心。对方迟早会再找到机会,然后毫不留恋地奔赴死亡。
对于行走在黑夜中的人来说,太阳无意识发出的那点光芒,都会深深地将他灼伤。
“所以,即使这一回,你上了他的身,这么早就逃出玄元剑宗,也对我的计划没有任何影响。同样的,其实对于师尊,”墨流暄微微顿了一下,才重新开口,“对于袁西澈而言,也没有任何影响。”
“这又怎么说?他回来的目的不正是找到夷醉吗?”管家疑惑地询问。
“这一回找不到的话,对他来说,就重新开启阵法再来一次。总能再见的。”墨流暄竟然弯起眼睛,浅笑了一下。
“之所以现在他没有找到师弟,却还那么沉得住气,时间还没有倒流,则是因为阵法的开启时间并非随心所欲。”他又补充道。
墨流暄对所有他所需的信息了如指掌,他不知道如果袁西澈再次启动本命心眼,自己是否能够再次意外地与袁西澈一起回到从前,有再次改变过去那些后悔之事的机会。
他必须一次成功。
管家听到这里,心里对墨流暄的钦佩又再多了几分。世间不乏天赋卓绝之人,可是持之以恒,做万事如做一事者,太少太少。
墨流暄又道:“以神女像瞒过阵法,那袁西澈那第二个催动本命心眼的阵法便缺少了祭品,无法正常发动。”这样一来,既避免了千花宫的灭门,又避免袁西澈后面以天下人作为血祭扭转时间。
管家听了,仔细思衬了片刻才道:“可我们还是得把他杀了,否则,找到机会,他一定会卷土重来。”
不惜以天下人的性命作为代价,也要换取与所爱之人再度相见的机会,是多么深重的执念啊。
墨流暄朝着他点点头,往自己面前已经空了的茶盏又倒了些水,道:“到这里,我的计划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捧着杯盏,杯沿靠在自己唇边,热气附在他的唇面之上。
“姜夜为什么离开千花宫?这应该也是你安排的吧?”楚渊想起上一次对方遮遮掩掩不愿回答关于姜夜失踪的问题,这下抓住机会,便毫不客气地问到。
管家闻言点点头,也开口道:“他走得虽然干脆利落,可苦了姜栖了。与她娘亲闹了好大的矛盾,现在带着我家的猫,在外头风餐露宿的历练着呢。”
他话里话外将姜栖描述渲染得委屈辛苦极了,企图通过面前这人的白月光、朱砂痣,再从墨流暄身上榨出些别的信息来。
哪知道墨流暄听了他这话,面上反而像是笑得更开心了,他道:“她能这样元气淋漓地去做自己想做之事,我只觉得感激。”这人一句话把管家堵得无语凝噎,楚渊正待开口,却又被他挥了挥手止住。
等两个人都冷静了下来,墨流暄才开口:“我既然答应了你们,当然会如约不再隐瞒任何事情。但关于姜夜的事情,我也是一知半解,我只能和你们说我知道和安排了的部分。”
楚渊松了口气,说:“也足够了,总比我们现在这样被动要好。”
“姜夜这个人很奇怪,他是千花宫灭门一事中唯一的幸存者。”墨流暄咽了口茶,闭上眼,微微抬起下颌,言语轻缓地向他们说明。
前世,千花宫总共三百二十一位门人,三百二十位亡故于那嗜血的杀阵,其中便有姜栖。
他不敢再想那日看见姜栖尸体的场景。
而姜夜,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千花宫宫主之子,却毫发无伤地活了下来。
“什么?!”管家惊呼出声,原因无他,尽管姜夜在原文中没怎么被提到过,可作为从灭门这样的大事中唯一幸存下来的人,个中特殊性,自然不必多言说。
这一点,在指令输进他头脑中的剧情里,完全没有提及。
坏了坏了,那高维意识恐怕是彻底出问题了。
墨流暄瞧了管家一眼,叹了口气,开始仔细说明其中的情况:“还记得我最开始提到的,在苍莲城中的侍从吗?是那阴沉木神女像代替他‘死去’,我能够找到他活下来的原因。可是,千花宫中不止一座神女像,那些神女像都是泥胎塑金身,并不符合条件。他却,却活下来了。”
独活,独他一人。
他不是境界高超的修仙大能,天赋也甚为一般,尽管墨流暄通过后面的调查了解到许多姜夜的过人之处,可那些才能寻常人也能做到,在修士界着实不算什么特别之处。
恰巧,他的计划进行到这里,需要一个人潜伏在袁西澈身边,潜入那暗无天日的玄门狱中,向身负七万百姓血债的罗患子,请教一件事。
他想到了姜夜。忍受了三十多年桑武的聒噪,袁西澈兴许会更喜欢无言又能保守秘密的人些?
于是,姜夜的书页里夹上了一封信。
于是,姜夜换了个名字,守在了袁西澈身边。
“到这里,你们还有疑问吗?”墨流暄转眼间便又改换了个表情,俊秀非凡的面庞上漾出微笑。
管家摇了摇头,此行已经获得了比他想象中更充足的信息,他需要好好整理,以便重新把握回自己对剧情的主动权。
尽管,剧情本身可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他又想扶额叹息,不知道自己这无穷尽的任务何时可以结束,他什么时候可以不用这样瞻前顾后地将每件事都思虑周详?
与墨流暄拜别之后,两人又乘起英华扇,踏上归途。
“还有很多没有理清楚的地方……”管家坐在扇子上,有些苦恼地撑起下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遥遥望向远方异色的云霭。
浮月城这一边的天已经黑了,但隐谷的方向还飘着色彩瑰丽的云。
楚渊拉了拉他的手指,扯开嘴露出一边的虎牙,朝着管家露出一个有些安慰的微笑道:“哥哥不要着急,还有三年。我记得这三年中大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事情,足够让你将所有东西梳理清楚了。”
管家想一想,觉得也是,刚放下心,又忽然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扭过头来,眉头微蹙,压低了眼眶,直勾勾地盯着楚渊。
楚渊被盯得有些心虚,又不知道他是因着什么原因才突然这样,只能讷讷地开口问:“怎么了吗?哥哥怎么突然这样看着我……”
“你——”管家将脸凑近,挺直的鼻梁几乎要触到楚渊的鼻尖,惹得对方呼吸一滞,“你天天叫我哥哥叫得倒心安理得,到底多大?”他这话问得属实就有些没道理了,如若详细计算四百多篇小说里他度过的年月,恐怕真没几个人能比他年长。
但管家现在就想和楚渊犯矫情。
楚渊听了这话,反倒松了一口气,身子沉下来,抬起手掌在自己胸口拍了拍,才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呢。嗯……具体的我也算不清了,但肯定比你小。”他这话说得无比诚恳,即使是算上最开始,他们隔着次元壁相见的时候,楚渊也只有十四岁。
虽然后来成了个大龄社畜。楚渊有些哭笑不得地想。
“唉。”管家转过身子,把背靠在楚渊手臂上,抱怨道:“我总是在当长辈或者下属,总是在照顾别人。什么时候可以是别人来照顾我啊?”
“我不是正在照顾你吗……”楚渊话还没说完,就被管家咧咧地抢过话头:“不一样的!”他直直地坐起身否定楚渊,下一刻又“扑通”一下靠了回去。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全靠那高悬的明月和几颗星子点亮夜空。
管家向着天空伸出手,去握那距离他无比遥远的星月。
“想要什么都不用顾忌,不必发愁地被照顾。”
“想要不用管那些莫名其妙的原剧情。说真的,有的剧情还不如角色自己崩坏了和变数破坏之后有意思。”他狠狠地向楚渊吐槽道。
“想要不只是在剧情给我限制的一亩三分地里行走,想要去别的遥远的地方看看。”他握住一颗星星,又放开,小幅度地挥了挥手。
楚渊微微启唇,目光灿然,定定地看着管家在这光线清透疏离的星夜里挥手。
管家束在脑后的深棕色长发被英华扇带来的微风吹起,在这相反方向的气流里翻滚摇曳,丝丝缕缕,缓慢地撩拨他的心弦。
管家琥珀色眼眸因为带着笑意,所以轻轻眯起,扬成一个他脸上难得看见的天真弧度。
楚渊想起另一个画面,那是许多许多个循环前了。
并不是那么合适的哨兵与向导牵着手,躺在一片辽阔的星海之下。
那是他们意识里的精神图景。
时至今日,他仍然能十分清晰地记得那时管家说了什么。
“希绪,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在等一个人。”
“我在路上其实吃了很多苦,有时候得去做一些我可能也不乐意的事情。”
“好吧,大部分事情我都不太乐意做。”
“虽然我记不得他是谁了。但是,每一次,非常难过,感觉有些要撑不下去的时候。”
“只要想到我还在等他。我就可以挺过去。”
楚渊侧转过脸,望向对方眼眸里倒映着的那片星海。
越过不知多少个循环,两个画面在他眼里重叠。
“一定可以等到的。”你等待的人正在你眼前,他已经与你相遇。
他的爱意始于那个世界里无垠的星海。
“一定能如愿以偿。”他向你许诺下这个未来,笃定地矢志不渝。
他的爱意在只有几颗星星的世界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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