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复一日规律的训练里,日子流水一样地过,楚渊几乎快要忘记那天淹没他的巨大失落了。
他安慰自己,早该习惯了。
奇怪的是,管家并没有来深入探究原因,他们回归了正常的相处模式——关系不错的室友。
楚渊会在不经意间抬起头时,发现管家在凝视自己,可对方在被发现之后,只是面带歉意地笑笑,然后收回自己的目光,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楚渊仍然会时常跟着安德烈与管家。
在这个故事里,管家几乎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低微进尘埃中的地位。安德烈习惯了他这样的付出,管家自己看起来好像也并不在意。
但楚渊就是觉得,管家并不开心。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天清晨,往日平静的白塔,突然发射出了一串紧张而急促的信号,呼叫所有的哨兵以及空闲的向导,在白塔之下的河岸边集合。
楚渊睁开眼睛时意识到,这是自己在原剧情中唯一被提及的地方。
“安德烈同宿舍的室友,经历过好几次战役的老兵巴拉顿招呼着他们,喊道:‘安德烈亚,巴,还有希绪,我们得马上下去集合了。’。”
什么是背景板?什么是炮灰?
这就是背景板,这就是炮灰。
作家随意填上的姓名,用打字机噼里啪啦敲出的字母,看起来那样普通,他们只是工具,用完即弃。
可是神奇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们书写的仅仅只是角色生命中的一角。角色有自己的故事与悲喜,只是创世者选择记录的,不是他们的故事。
楚渊从床上“腾”地起身,迅速穿好随时叠放在床头的作战服,走出房门,与自己的战友们一同奔赴集结。
他们重新走上战场。
“轰——”
炮弹的轰鸣声占据楚渊的大脑,不需要他作出额外的思考,身体里属于哨兵的本能与长时间的作战训练下养成的肌肉记忆驱使他自如地战斗。
从腿带上绑着的刀鞘中滑出薄而锋锐的刀刃,楚渊握着刀刃,刺眼的白光在黑压压的战场上频繁地闪过,粘上血,血滴又很快地被甩落在地上,黄灰色的沙土落在地上,很快被风吹走。
有的人消失得这样轻易,好像从未存在过。
爆炸,杀戮,鲜血,死亡,信息干扰。
这些东西影响、摧残着哨兵本来就敏感脆弱的精神防线,而一旦突破那道本不厚重的壁垒,他们就会陷入敌我不分的狂暴。
这样的哨兵,会被组织抛弃,直接处理掉。
上级的理由是,白塔在不断地发射保护哨兵们的镇静信号呀,为什么在这样的保护之下,还会狂暴呢?
——说明你有二心,你和组织的信号不同频了。
楚渊真正站到战场上,开始作战的时候才明白,在没有向导安抚的情况下,要维持自己不崩溃不狂暴究竟有多困难。
好在许多次的循环磨砺了他看不见的精神力量,他靠着心底那一点点执念,在利索割断敌方哨兵喉管,尽可能减少对方痛苦的间隙,想起管家,他这样努力地撑到最后。
敌方不再扔来炸弹,爆炸声终于停止,楚渊跪在滴满了鲜血的沙土之上,喘着粗气,右眼的视线被红色填满,他的额角汨汨地流出鲜血。
他把小臂长的刀扎在地上,勉力支撑自己站起身,蹒跚地往回走去。
活下来了,没有真的被炮灰掉。
他遇见了安德烈,天之骄子在战场上的尊容也不怎么完满,他的鼻梁被敌方的尖刀划伤,肩膀也被弹片砸中,需要回去处理。
但比起发现安德烈身上这些伤,楚渊更想问他,管家呢?那个总是跟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管家呢?他没有保护好他吗?
他这样想着,于是他这样问了。
“巴特勒呢?他在哪里?”那几乎是从肺腑里喊出来的声音,因为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安德烈闻言,瞳孔颤抖了一下,迅速低垂下眼睑,没有与楚渊对视,他说:“我和他走散了,找不到他了,不知道是不是混在那些沙土里,被风吹走了……”
楚渊红着眼睛,往安德烈脸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而对方竟然并没有还手,反而呆在原地。他越想越气,转过身往他后腰踢了一脚,把他踢回集合的地方。
“我去找他,滚回去当你的少爷,他不是你的仆人了!”
一阵大风吹来,卷起地上那些未沾鲜血的黄灰色沙土,安德烈看着楚渊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隐入风沙里。
他扭过脸,往旁边的沙地上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随即喃喃自语:“喜欢的话就不要错过啊,我还没有找到合适我的人呢……”
不知道是不是受哨兵这情绪敏感的身体控制,楚渊在往回赶的途中,其实对自己此刻的情绪有些茫然。
他不见了,想去找他,然后呢?
你在这篇小说是个只出现了一句话的背景板,实打实的炮灰角色,后面连戏份都没有,还奢求什么和他的交流呢?
再说了,为什么?
管家是你笔下诞生的角色,你们的确许下过再度相见的约定,可是除了他永远记不住你,会一直遗忘你之外,这个约定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你在悲伤什么?
你在难过什么?
为什么你会不自觉地跟随他?
为什么你会为了他打安德烈?
他没办法准确描述自己心胸里那种汹涌着的情感是什么,他只能在这些想法从他的脑袋里冒出来的时候,咬紧牙关,全部用一句话怼回去——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老子愿意!
楚渊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应,管家不在风里,他还活着,只是没被找到。这种感觉很像管家当时趟过战壕时,突然出现的福至心灵。
依凭着对地图上标出战壕地点的残留记忆,他从西南找到东南,一个战壕一个战壕地找过去。
成堆被鲜血浸透的沙土凝固在了原地,填满了战壕,他把短刀放回刀鞘中,挖开这些已经结块的沙土,忍着那些引诱他崩溃的血腥气味,寻找着不见踪影的管家。
楚渊不是没有收获,还有很多人晕过去,被埋在了战友化作的沙土之中。他每每找完一个战壕,将伤员从沙土中拖出来,都会用终端向白塔发出一个信号,提示上级这里有伤员的存在。
等翻过不知道第多少个伤员,发现被压在底下的管家时,楚渊紧绷着的心终于松懈下来,全身近乎脱力,膝盖一软,又差点跪在了地上。
管家昏在战壕里,下半身被沙土埋着,原本白净的面庞都粘着灰,楚渊下意识想去碰一碰他的脸,但当目光触及自己染着氧化半干的血和泥沙填满缝隙的粗糙手掌时,他又猛地停在咫尺之间,收回了手。
管家喜欢干净,不喜欢碰脏的东西。
这并非来自于楚渊最初的设定,他那时还年轻,暂且想不到这样生活化的细节,这是他在上一篇小说中观察到的小习惯。
类似的东西还有喜好,管家口味清淡,不喜欢吃油腻的硬菜,偏爱做工精细的素菜。这是他在自己经历的第三十篇小说里发现的,于是他在某一篇美食文里顺手学了很多清淡又精致的素菜。
如无必要,喜欢睡懒觉;所有水果里,最喜欢吃橘子;看书喜欢躺在床上看,手边最好摆点甜味的零嘴;虽然喜欢喝茶,却不喜欢苦味,总在不小心泡了绿茶之后皱着眉头倒掉整壶;看起来很冷静精明,但是容易心软;表面上很沉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却非常活泼跳脱……
脱离开他的创作后,管家诞生出了属于自己的生命,属于自己的喜好。
他不再属于他了,他是个,真真正正的人了。
这很好。
楚渊用力地搓着自己的手指,解开自己的作战服,用里面没有弄脏的衣服擦手。直到他认为总算够干净之后,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触碰管家的脸颊。
对方的眼睫颤了颤,他则像触碰易碎的瓷器一般,有些惶惶地收回了手,转而又发出一声喟叹。
——找到你了,走吧,我们回家。
他将管家从沙土中拉出来背在背上,对方无意识地闷哼了几声,软软地贴在他的背上。
白塔那边已经撤走了支撑外缘哨兵的保护信号,楚渊此刻的精神状态濒临崩溃,而管家尽管是向导,可他们并非完全契合,这样的情况下,身体接触带来的安抚非常有限。
楚渊哨兵身体的本能在几欲崩溃之下复苏,他的大脑里反复叫嚣着:“结合,快和他结合,精神也好,身体也好,只有这样,你才可以重归理智,才可以活下来!”
他一边对抗着即将垮塌的精神,一边对抗着失控的身体。
不可以失控,不可以狂暴,不可以强迫他,我可以活下来。
楚渊在心里反复地喃喃着。
可是,可是,他此前已经太多地消耗了自己的意志。
楚渊此刻就像走在一片地狱业火铺就的道路上,脚底是灼灼的烈焰,像要立刻将他吞噬殆尽。而路旁是带着甜美诱人芬芳的花,美丽非常,却有毒,一旦从这充满痛苦的路上跌下,他就会陷入无法自控的狂暴。
这条路的尽头,是望之不尽的黑暗。
似乎,并不是黑暗将他吞没,而是他在主动走向那没有未来的黑暗。
楚渊看不见自己的身上已经纵横遍布起色泽诡异的斑纹,看不见自己充血的双眼,也看不见自己紧咬着的唇上汨汨流下的鲜血。
他仍然背着管家向白塔的方向走去,可是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疼,好疼。
他的眼角滑下一串串泪水,咸咸的泪水带着股热意,有些滚烫,而他毫无知觉。
楚渊突然感觉到背上背着的那人轻轻地转了转脑袋,他以为是姿势不对,管家快要掉下来了,手上下意识想将对方搂得更。
下一刻,他露出的那片后颈,贴上了什么微凉,却渐渐被他的体温染得温热的事物。管家微弱的呼吸喷在他颈后——
管家的嘴唇。
楚渊停下步伐,表情有些呆愣,微微张开双唇。
他眼前那片业火和黑暗中,一条散发着微光的白色触手从他的身后而来,带着沉静而安稳的气息,出现在他的眼前。
触手向前伸去,从眉心贯入他的大脑,似乎消散得无影无踪。可在楚渊脑海里,辽阔的原野与草原中,出现了管家的身影。
管家感受到了,那跨过风沙星辰来拯救自己的人心中,强烈的不安与悲伤。
如果是在往常,管家会用大脑里最理性的思维去思考,需不需要安抚对方,或者什么才是安抚对方最有效的方法。可也许是因为身受重伤,他的精神也脆弱且并不稳定,并没有余力去思考更多。
只剩下来自于潜意识里本能的安抚。管家贴着楚渊后颈的双唇打着颤,似乎是在喃喃。
——你很好,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是非常勇敢的哨兵。
在自己的精神图景里,楚渊听见管家这样说。
不是什么动人的情话,也并不是对方往常会说的那种长袖善舞之语,相反,笨拙简单得甚至有些迟钝。
可楚渊听见他的声音,却忍不住真的哭了起来,鼻涕眼泪一起流,好不狼狈。楚渊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为楚渊在循环里积蓄已久的痛苦而悲伤,还是被“希绪弗斯”此刻精神与□□上的双重折磨引至崩溃。
他重新向着那座高耸及云的白塔前进。
管家依然喃喃着,蹙起双眉,无意识地轻吻了一下楚渊的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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