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那之前。
“我们欺骗了你,你却没有发现。”
“变数扭转了你的指令,你却浑然未觉。”
“你并没有那么高高在上。”
管家置身于一片没有过往,不知未来的黑暗里,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脸上的表情却平和而温柔,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
“所以?”指令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又像是来自于意识深处,模糊又清晰。
“你,并不是不可违逆的。”
“继续说。”
“我不想再忘记他了,我要想起一切,我要记住他。”管家的声音变得固执而坚定,与之前平静的描述大不相同。
指令却回以一声冷笑。
“想要记起一切?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记忆便是一切痛苦的来源。你现在之所以感到无比的痛苦,正是因为他让你想起了一些事情,你便无法抑制要去追求真相的欲望。但倘若你继续遗忘,下一篇小说,下下篇,及至永恒,你依然是那个快乐的管家。”
“让我来告诉你吧,正是最初的你,用对他的记忆,向我换取了这无限循环轮回的永生。那时,破裂成碎片的你向我许愿,你说,只要可以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无论是什么代价,你都愿意付出。”
“现在,你要亲手逆转你曾经的愿望吗?”
管家几乎能想象到一个画面,倘若在更高维度的一个空间,指令有实体存在。她一定正翘着二郎腿,像是看木偶戏一样,看受自己支配的木偶在无尽的时光里挣扎痛苦,对他此刻企图违逆的行径嗤之以鼻。
可他不是木偶。
“我想要记住他。”
“即使你要承受无数痛苦的回忆?”
“我想要记住他。”
“即使你会变得弱小,不再无所不能,不再有健康鲜活的生命,不再拥有循环永生的能力?”
“我想要记住他。”
“那么,如你所愿。”
管家脑中响过一声清脆的响指,那些与楚渊相关的记忆就像奔涌着的江河大水,瞬间淹没了他。
在这意识构成的虚无黑暗里,管家仍然感到难以忍受的,宛如要将思想完全撕裂一般的痛苦。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开始变化,像被抽离了每一滴色素,原本浅棕色的长发从发根开始迅速变黄,最后变成没有杂质的银白。头发变化之后,接着是,眉毛,睫毛,眼睛,皮肤。而这种变化并不是寂而无声的,他感到每一寸血管中都仿佛淌着剧毒,浑身就像灌注进了不属于他自身的异样细胞,他在变得虚弱。
时间越来越久,身上与意识上的痛苦却并未并没有减轻,但随着记忆的融合,管家却忍不住想要笑出声。
他想起了那遥远的,指令所描述的,被撕裂成碎片的他,向着那突然发出声音的指令许下愿望的曾经:
“我不能死,不能死……我想要,我想要活下去!我想要再见到那个人!只要能让我活着再见到他,无论是什么,我都愿意交给你!”
指令轻笑了几声,沉吟片刻后,说:“真是可怜的孩子。我可以完成你的愿望,赐予你永不褪色的生命,但代价是,你的记忆。即使是这样,你也愿意交换吗?”
已经碎裂了的管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代价意味着什么。
他只残留了要活下去,再度见到对方的潜意识本能。
于是他不假思索:“我,我愿意!我要见到他……”
熟悉的如你所愿,熟悉的清脆响指声。
管家的身体凝聚成型,重获新生,他来到第一篇小说,开始了他漫长的服役与旅途。
他没有意识到,他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人。
而此刻的管家,则牵动嘴角,露出了一抹安适的微笑。
即使在那时,他的愿望,也是与楚渊再度相遇啊。
指令像一个喜好捉弄他人的恶作剧者,选择性地完成了他的愿望,毫不留情地收取报酬,将他作为苦力,压榨他的剩余价值。
但是。
“谢谢你,完成了我的愿望。”
他仍然向指令道谢,谢他被给予的新生,谢他得到这记起一起,能够记住楚渊的机会。
身上的痛苦消散,意识也逐渐弥合,他终于从无尽循环着的水涡中游离而上,能够去完成那个最初的破碎的管家,临死前也要许下的愿望。
“谢谢吗……?”女人从观测台上坐起身,在那片浩瀚无垠的星空里,她的红唇一抬,舌尖抵在唇齿之间,缓慢地咀嚼琢磨这两个字。
她穿着一件深黑色的大衣,边缘滚着灿金色的边,里面丝绒镂花的黑色衬衫随着她的动作泛起波纹似的微光。按理说,这样的打扮本该将她冷艳的面容显得有些尖刻而不易接近,可她的衬衫衣摆却露在黑色长裤之外,从倒数第二颗纽扣便松脱开来,带着一丝理想主义者诗意的易碎与烂漫。
“或许,应该是我说谢谢才对。”女人笑了一声,那笑灿烂过头,露出红唇之下洁白如编贝的细齿。
她站在观测台前,将手掌放在了那宛如巨大星球一般,正在缓慢转动的剔透晶体之上。
孤独的少年,义无反顾地爱上自己亲手生造的神明。
在漫长而不知归途的苦役里,怀抱着永不放弃,一定要相遇的执念,面对所爱之人反复遗忘自己所带来的痛苦,流着泪微笑。
这样的故事,让宛如在无尽严寒里冰封着的她的心,感到微弱却不会断绝的温暖。
这样的故事,她很喜欢。
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他们应该走向自己的人生,不该再相遇了。
但是,她决定送给他们一个礼物。
“完全自由,没有束缚,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有阻碍的人生。”
教会了她名为“爱”的情绪究竟是什么的孩子们……
“去欢笑,去流泪,去相遇吧。”
“叮铃——”
上课铃响过之后,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总算归位,颜色各异的小孩将手放在书桌上,强装出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等待负责他们数学课程的阿尔弗雷德老师走进教室,敲三下黑板,开始他那虽然漫长,却勉强还不算枯燥的数学课程。
管家窝在位置上,手撑着下巴,看起来过分苍白而不健康的小脸上一派不耐烦。
阿尔弗雷德老师踩着昨天刚去快销店买的滑板鞋跳了进来,三步并做一步,落地过后,转过身来,面对着底下这群笑得前仰后合的小豆丁们摊开手,将本就极高的眉再度挑高,露出像漫画里出现的角色那样夸张的表情,以示他对自己能跳这么远这件事很惊讶。
底下的学生顿时满堂哄笑,刚刚还神游天外,现在心思总算是回到了课堂上。
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将学生刚从休息时间到课上这点不适应消解完全了过后,阿尔弗雷德老师总算惯例似的敲了三下黑板,示意他的课程要开始了,随即便往上写起了今天上课要用到的数学定理和公示。
原本充满笑声的教室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笔尖摩挲纸页发出的“沙沙”声。
管家有一搭没一搭地抄着笔记,提前写完今天课上要完成的题之后,他便开始放空大脑。但没过多久,他忽然转过身去,恶狠狠地低着声音对着背后一直玩弄自己长发的男孩说:“楚温,把你狗爪子收起来,再玩我头发,我就给你剁了!”
他身后的黑发男孩嬉笑着松开管家扎在脑后的白色长发,管家顺势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便伏下身子,往自己本子上写写画画,摸起了鱼来。
他们坐在教室的角落,离讲台很远,所以即使偶尔说上几句小话,沉浸在自己数学世界中的阿尔弗雷德老师也很难发现。
楚温往自己的课本上敷衍式地随便画了几笔,矮着脑袋,探到了管家耳边,说:“巴,这怪不得我。你的白色头发,漂亮得像我去年在阿尔卑斯山上看见的雪。”
管家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刺啦”一声撕下本子的一角,写了几笔,攥成了纸团,便往后丢给了楚温。
楚温码了码自己的笔盒,展开纸团,便看见那皱巴巴的纸面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中文字“滚”。
他“噗”地一下笑出声,却也知道管家是真有些生气了,便不再影响他,目光落回那对华人学生显得过分简单的数学课本上。
楚温是在今年年初时转学来到管家所在的这所学校的。
前一天,当管家听见阿尔弗雷德老师说,有一个姓“楚”的华人学生即将来到他们班上时,他懵逼之间,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碰掉了自己的铁质笔盒。
笔盒落地的声音响得整个教室里都能听见。
教室里短暂地静了一瞬,便又爆发出一阵大笑,那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早慧儿童开始造谣,说他是担心新来的华人学生数学太好,抢走他霸占已久的第一名的宝座。
啧,小屁孩们。
管家臭着脸捡起笔盒,没有理会他们。
尽管如此,他心里也的确有种隐隐的期盼:姓“楚”的学生,明天那个转学过来的新生,会是楚渊吗?
漫画里不都是这样的吗?转校生总是些很特别的人。
这种情绪甚至有些超出寻常,因为管家这一次完全作为真真正正的自己诞生,他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既定剧情和指令的干涉,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同时,他又保有之前经历的所有事情的记忆。
这正是他所期待的,但相对的,另一个问题又接踵而至——他和楚渊就此离散,再没有小说的剧情作为依托,将他们二人捆绑在一起。
或许,一生都没办法再见。
他对这个转校生的身份便寄托上了这莫大的期待。
谁知道。来的这个人是挺特殊的,却不是他想要的特殊。
黑发黑眼珠的华人学生,长相和楚渊有两三分相似,却并不是同一个人。名字亦然,近似,却不一样。
——楚温。
管家的期待就这样被折损,他有些失落,又觉得理所当然。
对啊,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能遇见?怎么会就此将他送到自己身旁?但看着楚温那张和楚渊有些相似的脸庞,他更难过了。
阿尔弗雷德老师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故作深沉地思考了一会,凌空一指,对着身旁的楚温说:“楚,你就坐在巴特勒后面去吧。他数学很好,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肯定能和你成为很好的朋友!”
管家闻言如遭雷击,楚温却很高兴的样子,单肩挂着包,便坐在了管家身后,开启了后桌作怪前桌骂人的校园生活。
楚温是很喜欢管家的,原因无他,这位“巴”先生是整个学校唯一会说中文的人。他虽然因为生在欧洲,语言思维逻辑与本地人更为相似,可却因为家庭营造的文化氛围,对中文相关的事物有天然的亲近感。
他发现管家容易生气,便时常逗弄他,逼得他压着声音和自己讲中文,楚温便有一种身临那未曾见过的故土的错觉。
尽管,眼前这这位据说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的人看外貌完全与亚洲人不沾边。
从头发尖、眼睫、眉毛,到衬衫袖口探出的手腕,手掌,指尖。
他身上的每个角落都是毫无杂质的纯白。
唯有一双眼睛,是淡淡的粉红。
是的,这便是换取记忆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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