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彼此之间的眼神交流,他们很快达成了共识。
各位界主的手中囊括着各界的稀珍宝物,大家都是识时务的主,看得出百里天尊想要给涂山夫人一个体面的葬礼。很快,疗伤生骨的灵药就被送到了百里雅的手上。
这世间最昂贵、一滴难求的灵药,如同洗澡水一般淋在炎萤的身上。
灵药无愧于自己的孜孜难求,入肤即化,流遍鲜血淋漓的全身,业已苍白的皮肤润泽起来,断裂的骨髓复旧,伤痕消失。
百里雅将炎萤全身衣服换过,不过顷刻之间,狼狈而死的涂山夫人看起来面貌一新,栩栩如生。
各位送上灵药的界主眼观鼻鼻观心,虽然涂山一族企图取百里天尊的性命,但尊上毕竟疼爱涂山夫人,不忍心让她以残破之身步入轮回之道。
哪怕用在尸体身上,也是尊上的一番心意。
因此面对这被倾倒如水的灵药,他们面上万万不可露出“可惜”、“浪费”、“人都死了”之类的神色,须得一脉相承的悲哀沉痛。
百里雅步出殿外,抬起头来望着夜空。乌云散去,孤月高悬,将天穹城顶的各个角落都铺上了一层寒霜。
“着月华镜,送涂山夫人登仙。”
月华镜,顾名思义,能吸取月轮之辉,凝聚为一点冷火。烧灼尸首之时片片成灰,如月白色的花瓣飞向天空。不留痕迹,亦不闻焦臭。
想来很适合娇美如花的炎萤。
月亮已行至中天。
一枚光滑的月华镜漂浮在炎萤的上空,浑身散发出幽幽的冷光。光芒在镜中凝聚,渐渐汇集成一点。
只待百里雅一声令下,月辉就会被挪移到炎萤的身上,将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痕迹消散。
他最后再看了炎萤一眼,被疗伤灵药浇灌之后的肢体柔软,很轻易地就被摆出了双手交握在胸前的安详姿态。只是临死前眼角眉梢的万般痛苦挣扎却无法被抹去,永远将那一刻凝结在她的脸上。
“开始吧。”
光点缓缓挪移到炎萤的身上,在几番轻微的调整之下,一朵小小的冷焰腾起,将衣袖的边角燃烧成灰烬。
火焰渐渐扩大。
如花瓣般的灰烬飞到半空中,随风湮灭。
“啪——”的一声脆响。
正在凝聚光辉的月华镜突然碎裂成片,光芒散开,才起了一点势的火焰微弱地跳动了两下,就此偃旗息鼓。
各位界主就算不抬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百里雅打碎了月华镜。
不知他为何突然之间出尔反尔,莫非是心怀怨念,觉得这样还是太便宜了涂山夫人
百里雅衣袖卷起,将即将掉落的月华镜化作星星点点的碎片散向远方。无数光点反射着月亮的光芒随风沉浮,如炎炎夏日,流萤飞舞。
有乖觉的界主在对上司心思的揣测中鼓起勇气道:“属下……有一棺椁。密闭不进水气,可保容颜千年不腐,愿献与尊上。”
听闻尊上爱妾涂山夫人意外身死,幸好他留了个心眼,将可进献之物都带在了身上,万一能用得上,便算是抓住了一个逢迎的好机会。
百里雅没有回头,微微一颔首。
“可。”
直到此刻,都不敢有人说自己完全猜透了百里雅的心思,也不过是歪打正着,刚好撞上。
此前炎萤的衣衫被月华镜烧掉了半个袖子,露出一截粉白的胳膊。百里雅又另行给她换过了一身服饰,把她抱入那冰凉沁透的棺椁。
当棺盖缓缓合拢之时,百里雅突然出声:“且慢。”
正在推盖的人立时停住了举动。
百里雅从腰上解下一物,在手上观摩了片刻,物件的边缘光滑圆润,看上去像是很有一些年头了,过去常常被主人把玩。
这是一块令牌。
准确的说,这是一枚信物。
世人皆知在年少的百里雅家破人亡后,曾经手持着指婚信物前去世家请求支援。因世家嫌弃他无权无势,潦倒落魄,当场羞辱百里雅不说,甚至夺去了他的信物,将他赶出门去。
后来百里雅翻身为王,光芒万丈,成为了无数少年一心效仿的逆袭典范,这段退婚往事也成为了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冲突性戏本桥段,。
然而这世上的观众通常都只关注流于表面的传说,无心去挖掘背后的真相,也并不知晓当初夺去百里雅信物、将他贬低到尘埃里之人,并非是与他立下婚约的老丈人。
那在场对他冷嘲热讽的少女也并非他的未婚妻,只是世家中一位爬高踩低的女弟子。谣言流传则变,百里雅也无心去纠正人们津津乐道的成见。
那个世家乃是涂山一族的守门人。
昔年涂山国主云汉游历天下,曾受过百里雅父亲百里幸的一点恩惠。交友甚广的云汉一时兴起,赠送百里幸一枚涂山的腰牌,刻上百里雅的姓名,承诺未来当以涂山之女许之。
百里雅年少意气风发,未尝为世事所苦之时,在山花烂漫的季节,徜徉于草长莺飞中,心中也会有一点悸动的痒意,幻想着自己未来的妻子将会是何种面貌。
直到残忍的命运击溃了他所有的幻想。他连涂山的边境都没有跨入,便被无情地驱赶了出来。
从此以剑入道,儿女情长皆放一旁。
待百里雅已成为十方世界晲视天下的至尊后,在族人对陈旧器物进行清扫的时候,涂山国主终于迟钝地发现了这块被守门世家送回来的令牌上,竟然不偏不倚地刻着这位十方至尊的大名。
当年所谓的“婚约”不过是涂山云汉的一种交游手段。
凡涂山女狐,皆为涂山之女,连他自己都不记得送出去了多少块信物。
若是郎君找上门来要求实践诺言,涂山一族便视情况在女狐之中挑选一位进行婚配便是。如果继承一丝涂山血统的狐狸都算涂山之女,那更是不可胜数。
既开枝散叶了涂山血脉,又巩固了涂山一族的亲友关系,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种双赢的策略——当然指的是涂山赢两次。
涂山云汉觉得这是涂山氏重新崛起的一个重要的契机,与长子重明合议之后,一口咬定令牌上的“涂山之女”便是自己的二女炎萤,并将炎萤的名字迅电流光地刻了上去。
又请禹涂界主子桑为中间媒人,向百里雅送上信物和婚书。
涂山国主在婚书中自谴族内诸事繁忙,他失于体察,守门人言行失礼,一直未曾禀报令牌一事。如今前因后果终于理顺,双方再无误会,百里雅应当按照双方父辈之允诺,与涂山氏履行婚约。
得了百里雅的授意,子桑界主代他婉拒,“时过境迁,吾已再无娶妻之意。”
不做妻无妨,涂山立刻就坡下驴,将炎萤送往天穹城做姬妾,这才有了涂山氏大张旗鼓十里红妆招摇过市的一幕。
百里雅藐视世间法则,粉碎一切桎梏,挣脱所有红颜的束缚,是一个彻头彻尾与天地作对的刺头。然而兜转半生,他最后仍然与本该在起点携手的那个女子相遇,又很快别离。
百里雅张开手指,那枚令牌从棺盖的缝隙悄无声息地落在炎萤的身上。
上刻有姓名——“百里雅。”“涂山之女炎萤。”
无须夫妻交拜,也不必什么繁琐仪式,得到任何人的认可。
从此时起,涂山炎萤,是他百里雅的妻。
心魔深渊今日容纳了许多新的生命,魔气荡漾的海水如同饱餐了一顿的怪兽,在餍足的情绪中平静地沉睡着。
难得一见的风平浪静。
如果要将什么不见天日的宝物沉入心魔深渊进行尘封,现在是再适合不过的时候。铁链将棺椁吊起,长长的链条在空中晃荡,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棺椁渐渐离海面越来越近。
在棺椁的底部接触到海面的一瞬,顶上的人能感觉到手下的重力蓦地一轻。
“叮——”
剑气将四条粗如手臂的铁链同时割断。
与此同时,百里雅的心中突然有一个微妙的落空。
好像有某种联系在这一瞬间也断开了,即将永远地离他而去。
棺椁在海面上短暂漂浮后,因为自重而缓缓下沉,渐渐被吞入到那幽深的海水中。
百里雅站在崖顶向下俯视着那口冰白色的棺椁逐渐消失的过程。
一开始,海面如飘着一面银色的方镜,棺椁反射着幽幽的月光。
随着棺椁的沉陷,那光芒越来越小,越来越淡。
当棺椁完全被海水淹没,崖顶已经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一点白色轮廓。
因着海水的遮蔽,炎萤的面容在棺椁之中越发模糊。海水隔着棺盖在她的脸上涌动,带来了一种虚假的生命感。
她好像张开了樱唇,如往常一般对他泣诉。
“如果有一天我也像瑶夫人那样身葬深海,为鱼虾啃噬,面容不清血肉模糊,你会不会也对我转瞬即忘”
炎萤明明很害怕身葬深海,他现在却要送她在深海沉睡。
界主和属下们只觉得眼前一花,耳边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哗啦——”水花响,好像有什么破开了崖底的海面。
众人茫然四顾,却不见了百里雅的踪影。
“尊上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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