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萤爽朗地回答:“没有。”
夏泓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瞬间,心里是有那么一丝失望的。
看来吟诗又有钱的狐仙果然是传说,眼前懵懂又费钱的鬼狐才是现实。
对着一盏烛火,夏泓仔细地用桐油刷着白纸。
纸张多少他事先已按照窗户面积算过,裁切得一张不多一张不少。以油脂浸透之后,用米糊均匀涂抹了,粘在窗棂之上。
又在通风之处上割了小口。
是夜,虽然屋外寒风呼啸,但屋内燃起炭火,暖于一室,倒还勉强抵得寒。
夏泓在夜读之前习惯小憩一会,缓解白昼疲劳,以便夜晚攻书事半功倍。
但他今夜阅览书卷不久,渐渐感觉胸口憋闷,眼前昏花。
刚开始只是微微所感,随之耳中徐徐风鸣,眼前书烛皆扭曲变形,甚至恶心欲吐。
怎么回事?
他以往在房中夜读之时,从未有过如此之表现。莫非是这鬼狐耗气伤血……
可是,明明才只用了一滴血啊……要是用上百滴,怎可了得?
夏泓挣扎着爬到窗边,双臂向外一推,“哐当——”一声,将整扇窗户打开。寒风灌进屋中,吹了他满脸冰渣。
他却像沙漠久旱的旅客初遇了甘霖,只觉得空气无比的甜美清新,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唯恐迟了一息,自己就昏厥在屋内。
寒冷的空气让夏泓的头脑终于清明起来,开始细细思索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来。
因为父母早逝,靠亲戚接济的他一向生活大小之事皆由自己料理。
挑水担食,割草捡柴,从不假手于他人。故而他看起来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实际身强体健,极少生病。
目光移向沉睡状态的孤魂,又移回窗棂。
经夏泓几番探究,发现了他所留的窗户通风之口竟全数被厚厚的油纸糊上。视其形状,明显裁切失当,像是用手现撕的。
夏泓轻轻地摇了摇鬼狐,“炎萤。”
像水波被撼动,触手之处有轻微的荡漾。炎萤含糊不清的嘟囔,“怎么啦”
“我的窗户通风口被堵住了。”
冬日燃烧炭火取暖时,必得在通风口留下窗纸缝隙,否则在密闭之室中极易窒息而亡。每年寒冬,各地皆有人在密闭炭室中永远沉睡。
今夜若不是他发现得早些,明早就已经同炎萤魂魄作伴了。
“你发现了吗……”似睡非睡的炎萤听他提到自己的功绩,登时精神了几分,“是我帮你糊上的!”
面对着炎萤邀功的眼神,不想伤害到她的一颗善心,夏泓努力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使之显得不咸不淡,视若平常,“为什么……要糊上”
炎萤的神态真挚,不见一丝水分,“我想帮你做些事情,我想报答你。”
“我是心甘情愿的,你什么也不要做,”夏泓深深地吸了口气,微微笑道,“好吗,炎萤”
太阳升起时,炎萤脆弱的半流体形态会消失,只留下一个几乎透明的残影。且不能够在阳光下活动,一旦魂魄触及到阳光,便会如被火烧灼一般疼痛。
于是她每日白昼里只能呆在屋子的避光角落中,与窗边读书的夏泓相伴。每日傍晚,饮夏泓精血一滴,在月出阴气盛时现出身形,可以去周围转一转。
炎萤实在是看不出夏泓天天在劳作之后,拿在手里的那卷书究竟有什么意义?
在她的眼中看来,夏泓的劳作只不过是为了满足日常的生存所需。而他真正的目的在于通过那些书收获什么。
有时候她也会问夏泓,“你为什么非得这样日日读书?”
夏泓用一句从古到今的俗语回答了她:“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炎萤不相信,“你看了这么久的书,既没见着黄金屋,也没见着颜如玉。”
她想自己姑且也算颜如玉,但也不是通过他读书获得的。
夏泓笑道:“非也。这是古人劝学子读书的一种鼓励。也就是说,只要肯通过读书获得功名,就有了钱,也有了美人。人若无利引导,自然不会心甘情愿做这清苦无益之事。”
炎萤又问:“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吗?”夏泓放下手中的书卷,“我欲效仿古时夏禹,德者兼济天下,心怀苍生,做青史留名之人。”
炎萤瘪瘪嘴,“可那夏禹却是个抛弃妻子的负心汉。”
夏泓当然也是读过古书里那段心月狐大神变成望夫石,夏皇掉头就走,后来又另娶旁人开枝散叶的往事。
“这世上为男人著书立传的通常都是另一群男人,书者常说好男儿不拘于儿女情长。若问他们是否知道夏皇是负心汉,其实当然是知道的。”
“不过男人都崇尚建功立业,所以有意识地夸大了夏皇的功绩,而忽略了他的私事。负心汉与英雄,其实可以并不冲突地存在同一个人身上。”
炎萤被夏泓的一番道理说得头一点一点,她突然问道:“你这么了解夏皇的心声,难道你是他的传人不成”
夏皇血脉流散各界人间,分出多支,除了初始的姒姓,亦有以王朝起名的夏姓后代。夏泓以手支颐,“这个……倒也是有可能的。”
炎萤这才留意到夏泓除了四书五经以外,也常常翻阅《水经注》,一类并不在考试范围之内的水工书籍。
“你也想要治理水患”
治水和读书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当今世道,除出生富贵以外,常人只有努力攻书以出人头地。考取功名才能够获得调度之权,人总要出让一些自由,换来一些束缚,才能够在规则之下施展自己的抱负。”
夏泓看见炎萤似懂非懂的模样,也知道她不明其意。但是他说出心声之后,肩上无形的压力和重担好似陡然之间一松。
面对着这个对世事一知半解,却从不会挖苦讽刺他的少女。
没关系啊,他只是想要倾诉而已。
夏泓觉得自己的睡眠渐渐变得有些差劲。
半夜里常常如身负重物,难以转侧翻身,很像以前陷入梦魇鬼压床之情形。清晨醒来,周遭一切又并无异样。
直到某日又感觉被什么物体压住之时,夏泓睁开了眼睛。
只见胸前趴着一颗黑呼呼的头颅,散落的头发将自己的整个胸膛都遮住。
眼光移向下方。
炎萤整个人都蜷缩在他的身上,她生前应该很高挑,加之胸臀丰满,哪怕折算成了半固体的魂魄,重量依旧不轻。
夏泓哭笑不得,眼前是什么情形?
炎萤依然觉得自己是被抱在怀中的小狐狸吗?
他想要将她翻个面,让她睡在自己的身旁。被这娇美又不知避嫌的鬼狐趴在自己的身上,手指才碰到她的肩膀,夏泓就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
他的呼吸渐渐粗重。
夏泓年轻俊秀,又有才学,常有邻里少女的觊觎,不住往他的住所砸瓜果来示爱。
一直都在用着伟大的梦想激励自己砥砺前行,但他也是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的、被压抑欲望的男人。
白日可以用读书和体力劳动来麻痹自己的躯体。但此时夜深人静,身上的鬼魂又一动不动地趴着,不肯移动分毫。
实在是煎熬不已。
夏泓叹息了一声。真希望她能够死而复生,拥有真正的实体啊!
起了心的夏泓偶尔以言语试探炎萤,“炎萤,你可愿与我共度余生”
“余生是什么?”
“以后的生命,每一分每一秒,都能携手相伴。”
炎萤撑着头想了半天,总觉得这些话有着似曾相识的熟悉,她仿佛已对着另一个人说过,“你以后的生命,每一分每一秒,都要与我携手相伴,只能与我共度余生。”
那是什么,是一种美好的祈愿,还是霸道的宣言?
随时处在魂魄涣散边缘的她对于未来岁月是无限迷茫的,“如果我从不曾有过去,又怎么会有余生”
日夜轮替,转眼之间白雪渐去,初春将至。
贡试临行前夏泓叮嘱炎萤,“我此去九天七夜,你呆在屋中,静待我归来,莫要四处走动。”
炎萤一一点头应了。
夏泓见她在蔽阴处站着,笑着向他挥手告别。心中没由来的一酸,分明只是短暂的离别,却像是要永久诀别一般难过。
炎萤生前也应该是自由散漫的活泼少女,而现在他为了保护她不在阳光下魂飞魄散,不得不将她一个人禁锢在这狭窄的天地。
行至半途,夏泓益发觉得神慌意乱,心头好像笼罩着一层莫名不祥预感。
他检查了一下随身行李,发现不见父亲生前赠予他的笔墨盒,想来是昨晚收拾时遗忘在了桌上,算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再回去看炎萤一眼的正当理由。
算算时间,哪怕折返一趟,还是能够赶在试院关门之前。
离住所还有一射之地,夏泓听闻人声喧嚣,似有多人齐聚于此。他心中惊讶,不祥之感更甚,连忙快步疾走。
家门洞开,一向少至的屋主带了七八个体型彪壮的汉子,在家里来回穿梭检阅。
夏泓喘息未定,“小侄见过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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