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是三月上巳日,春草碧青,万芳争艳。
“姑娘,赵家人将纳征时贺家给的回礼退还了,说自此以后便两清。五叔亲自清点过,东西倒是一样没少,但是……”
丫鬟桃枝将篦子放进盛着蔷薇花水的铜盆里浸了浸,提起来甩去水珠,为贺淼淼梳理鬓边发丝。
其实在桃枝看来,自家姑娘生得跟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似的,就连这长至足踝的头发也天生乌黑浓密,柔软垂顺,实是多余用这东西。
但别家小娘子用花水是为好看,贺淼淼用,却是为了定魄醒神。
花水提神也是用惯的,但从没有让桃枝像今天这么难过。
“……姑娘,”桃枝道,“同赵家的婚事,就真这么了结了?”
贺淼淼正端坐在妆台前。乌发如云,肌肤莹白,肩背纤细挺直,长腿微侧,隐匿在月白裙摆下,窄窄腰带紧贴着楚腰,凸显出一截极险要的峰峦起伏。
台上银镜才打磨过,将她挺直的鼻梁,利落的下颌线,如远山的黛眉,还有如鸦羽般的长睫照得纤毫毕现。曦光下,晶润脸庞白得像玉瓷一般通透无暇,每一寸都仿佛是自然最精准的一笔。
确实是个清冷若仙的美人,只单看这精致五官,纤长体貌,真精致得如同瓷像。
也如瓷像一般没有丝毫活气。
听见这话,纤长的羽睫微微颤动,贺淼淼睁开眼,露出如清湖一般的双眸,她过分精致的脸陡然生动起来。
“如今聘书已毁,约定既废,我们同赵家再没有什么关系。”声音有如漱玉,贺淼淼目光澄澈,“从今往后,只当从没有过这一场婚约,以后也莫再提了。”
“怎么能不提呢?赵家趁着老爷不在强逼姑娘退婚,分明就是欺负人!”桃枝咬着唇,“赵家来闹,姑娘关门不理就是,等老爷行商回家自然会有说法。姑娘当时为何不等老爷回来再……”
贺淼淼轻声打断她。
“君若无心我便休,何必多做纠缠。”
贺、赵两家相识多年,贺淼淼同赵远亦是青梅竹马,两年前赵远及冠,两家便干脆立通家之好,定下儿女婚事,等贺淼淼及笄之后就成婚。
去岁冬月贺淼淼及笄之后,赵家却一直百般推脱不肯备礼,好不容易才慢吞吞地请媒人上门。纳采、问名、纳吉、纳征,旁人半个月就能办完的事儿,赵家却走了两个多月,连贺金财都南下行商了也没走完。
那时贺淼淼便心有预感。果然,等到贺金财一离开天水郡,赵家便派人上门,威逼贺淼淼退还聘书,解除婚约。
贺金财丧妻之后便没再娶,贺淼淼是他唯一的女儿,贺家家财万贯,奴仆数百,但主人只有父女两个。赵家趁着贺金财不在家时上门退亲,是吃准贺家眼下没有大人,欺负贺淼淼这个未出阁的姑娘。
桃枝咬了咬牙:“欺人太甚!要不是老爷和姑娘心善,赵远和他娘早就饿死了,哪里有今日呼奴唤婢的风光!别说他家的宅院,就连当初下定也是贺家置办的,真是……对了姑娘,”
她灵光一闪,“除聘礼和回礼之外,赵远现在住的宅院也是贺家出的钱,还有他去官学的束修与用度……婚约废除,他们总该把钱都还了吧!”
桃枝越想越是,赵家此举分明是全不顾贺家脸面,那贺家也不必给他们留情面。
“姑娘,这回你可不能心软,赵家敢上咱家闹,那咱们也到他家门前闹去,总要让大家伙儿都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他要敢不还,咱们就告到县衙去!”
贺淼淼美目微垂,叹了口气。
“报什么官?户律说‘两家约婚,男方毁约,聘礼当归女方。’如今聘礼正在贺家,回礼也退还了,就算上公堂也是这么判,又何必白跑一趟。”
“可、可那聘礼原就是从咱家出去的呀。而且赵家的屋苑田地,也都是贺家置办……”桃枝只觉荒谬,“而且姑娘被欺负了,难道就这么白白算了?”
赵家人上门时丝毫不留情面,几个叔伯带着壮仆堵在贺家大门口,扯着嗓子喊说要见贺淼淼,说要退了和贺家的婚事。管家五叔驱赶好几次,不但没把人赶走,反倒把自己气得七窍生烟。
可就算这样贺淼淼也没有松口,非得赵远亲自来说。
她以为是赵家叔伯自作主张。
然而过得两日,赵远便真亲自上门退婚了。
他嗫喏道:“赵家宗妇肩负重任,不能是个朝不保夕的病秧子。”
这是在说贺淼淼重病缠身,寿数难长,恐误了他赵远的前程。
贺淼淼便没有多说,只将贺家这些年在赵家身上的出项列成单子,又摆出户律,叫赵远不必再想聘礼,还要将下定时贺家给出的回礼送还回来。置宅院、读官学,桃枝想到的一切费用,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贺淼淼早一一计算清楚落于纸上,并叫赵远签下欠条。
赵远签字画押后,贺淼淼也利落地将聘书一撕两半。
此后一刀两断。
聘书已毁,赵家如愿以偿。他们没要聘礼,也将回礼乖乖送还,可其他的却一字未提,潇洒地扔下两个字:两清。
分明就是要赖账!
但这账赖得也不算毫无根由。从古至今,就没有婚事不成便要人倾家荡产的道理。虽在退亲当日,贺淼淼叫赵远签下了欠条,但赵家不还,便只能上公堂,一旦过堂便必要说清此债由来——是先有悔婚的因,才有欠条的果。
只因婚约不成便要赵家宅院作赔偿,实在太过跋扈,且地契、房契都在人家手里,凭什么说这原就是贺家的?还有赵远入学宫的束修用度——虽是从贺家账上出,却都是以赵远名义花出去的,凭什么要求归还?
终究是棋差一招。贺淼淼一听说“两清”便反应过来赵家打的什么算盘,只是为时晚矣。
那些可都是阿爹一毫一厘挣回来的。
早知道便该将聘书压在手里,待清算完所有账再销毁。
修长的手指缓缓蜷起,贺淼淼握紧膝盖上的双手,暗恨自己没能多留个心眼。
但恶徒心思防不胜防,贺淼淼能想到让赵远写下欠条,已是思虑周全,只是没想到他如此无赖。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贺淼淼道:“能用这些钱看清一个人,看清一家子豺狼本性,总比结成亲家再发现好,那才是伤筋动骨。”
贺淼淼看似洒脱,桃枝却暗暗叹一口气。
姑娘还是心软了。
赵家看着盛气凌人,实则是个落魄“望族”,贺家却是郡中首富,连郡丞见着也要称一声“贺老弟”。有这一层关系在,无理也该胜三分,更何况贺淼淼手里还握着赵远的欠条。
且就算不闹到县衙,也该将事闹到学宫去。学宫首重人品,其次才是才学,要让山长知道赵远所为,他也不必当什么士子,再挣什么前途了。
说到底还是心软,念着少年相识的一二情分,不愿将事情做尽做绝,断绝人家生路。
她心软,赵远却没留情分。
“姑娘……”
“不提那些了,三月三是个好日子,没得坏了心情。”贺淼淼吸吸鼻子,扣上耳坠对镜照了照,仰起头朝桃枝一笑,“好看么?”
笑容中不含一丝阴霾,恰如冰雪消融,暖阳乍起,驱散一片寒光。
桃枝也弯着眼笑起来:“咱们姑娘最好看,谁也比不过你去。”她又犹豫道,“姑娘今日真要出门?最近、最近闷热,天总阴沉沉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下雨……”
贺淼淼知道她在担忧什么。
“才这么大点事,难道一辈子都不出门了?他们要得意死了!”她起身套上披帛喃喃道,“今日还有正经事要做呢。”
她已经及笄,是个大姑娘了,不能总缩在家里叫人欺负。
若这回能成,希望以后阿爹不必再四处奔波,他们父女也能长久团聚……
轻薄绢纱随着步履轻轻飘动,更衬得贺淼淼身姿如仙。
“桃枝姐姐,东西都带齐了么?”
桃枝点点头:“记着呢,姑娘反复吩咐的,忘不了。”
也没再多劝,只出门时多带着把油纸伞,带着大大小小的盒子一起登上马车。
车夫短喝一声,马车摇摇晃晃动起来,车盖角长长垂坠下来的银铃铛一阵跳动,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今日郡丞夫人做东,于城外耤河设集修禊祓浴。
河岸上早立起好几座彩棚,香衣雾鬓,穿金戴银的女眷们坐在一起,时不时发出一阵轻灵的笑声。
贺淼淼走过去,朝座首的郡丞夫人柳氏行礼,螓首低垂,身姿稳稳下拜:“贺家女郎,拜见郡夫人。”
柳氏身份最高,正被所有女眷围在正中,她见着贺淼淼没摆架子,问了两句身体如何,像个和蔼亲近的长辈。
贺淼淼一一回答,叫桃枝送上礼盒:“蒙夫人惠意相邀,淼淼别无长物,便为此集添一对玩意,就当应景了。”
“来就来了,还送什么东西呀。”柳夫人这样说了,脸上笑意却更深了些。
礼盒大开,是一对陶花觚,未着釉彩,却有彩色的绘饰与镂空,是件颇有野趣的精品。
柳氏点点头,眼中显现几分赞许:“选的不错。”
上巳修禊,既是为了祓禊除晦,也有趁春时未尽野游的意思。这对花觚既有野趣,又不失精美,确实很有情致。
柳夫人设宴集,遍邀了郡中有头有脸的女眷,在场的所有人里,唯有贺淼淼是独自赴宴。席上也不乏有同她年岁相仿的年轻女郎,但都是由长辈领着带来的,所送的礼物也都是长辈们一手操办。
唯有这件是贺淼淼亲自选的,也是最合柳夫人心意。
柳夫人赞了一番,又生出几分怜意,抬手让人将花觚拿去摆起来,又将贺淼淼拉到眼前。
“真是个蕙质兰心的,及笄之后,行事也越发有章法了。”又殷殷问她进来过得如何。
柳夫人如此礼遇贺淼淼,在场女眷们神情都不大好,尤其是坐在旁边的县尊娘子,她割肉才送了对和田白玉环,柳夫人看都不看便叫人收到马车里,但那对陶花觚却明晃晃地放在所有人眼前。
贺淼淼也有些尴尬。
她最近如何?她最近刚被退婚,这能说吗?
幸而有个俏倩的身影走出来解了围。
“淼淼,你可算来了!”这是柳夫人的女儿,郡丞的掌上明珠陆苓仙,她挽着贺淼淼手臂,又同柳夫人撒娇道,“阿娘,贺娘子难得出城,我带她四处走走吧。”
柳夫人蹙起眉:“城外人多眼杂,万一什么闲杂人冒出来冲撞了。”
“不会的阿娘,四周都有护卫呢。”陆苓仙朝母亲道,“贺娘子身体不好,我们不走太远,就在附近逛逛。”
柳夫人还在犹豫,陆苓仙又开口。
“阿娘,难得出来踏青,总不能哪里都不去吧……这些日子我可闷坏了!”
柳夫人终于点头。又叫个侍女:“佩云,你同姑娘一起去,扶着她点。”
陆苓仙拉着贺淼淼,高高兴兴地行礼后走远了。柳夫人远远看着她们的背影,又将目光转向桌上花觚。
成双成对,是很好的寓意。
陆苓仙拉着贺淼淼沿着河岸越走越快,贺淼淼面前跟了几步,不由自主地呛咳起来。
“苓、苓仙……我走不动了,你、咳咳,你别走太快……”
贺淼淼身体弱,站着坐着的时候瞧不出什么来,一走快些便要咳嗽气喘。
陆苓仙无法,四处张望一阵,指着前头道:“那儿有处亭子,咱们进去歇一歇吧。”
贺淼淼抚着胸口喘了一会儿,跟在她后头进了亭子。
亭子里早被打扫过,桃枝和佩云又擦了擦围栏才让两人坐下。刚坐定,陆苓仙便拉着贺淼淼迫不及待地问道:“淼淼,你家最近是出什么事了,方才我听见她们一直在说,说你……”
“说我被退婚的事么?”
贺金财同陆郡丞来往颇深,贺淼淼又与陆苓仙年岁相仿,从前也很能玩到一起去,贺淼淼身体不好,不怎么出门,两人大多时候还是通信往来。这样的事情,并不足以为外人道,贺淼淼更不可能写在纸上叫人知道。
但还是传出去了。不过想想也是,当时赵家都堵门叫人了,旁人哪里还能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可无缘无故的,怎么突然就要退婚呢?”
陆苓仙满脸好奇,丝毫没有正在戳人伤口的自觉。
贺淼淼沉默一会儿,言简意赅道:“他们说我病体缠身,寿数难长,就上门要我家退了婚事。”
陆苓仙一阵咋舌:“怎会如此,难道他们先前不晓得你的病情么?”
这怎么可能呢?不要说赵家同贺家早有往来,赵远也是亲眼见过贺淼淼的。贺家是城中首富,贺金财不但乐善好施,年年捐钱修缮佛道庙观时都出钱最多,录名时还必要为女儿祈福;城中有些名气的大夫都是贺家的座上客,就算在街上随便找个人询问,恐怕也知道贺家娘子是个病秧子。
贺淼淼也不晓得赵家为何发难,她坐在四面透风的亭子,烦闷地摇了摇绸扇。
陆苓仙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你也是个可怜人……”
正在感叹中,忽而瞧着那扇子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把戏?”
贺淼淼好似仍沉浸在思绪中没反应过来:“什么把戏?”
陆苓仙已经伸手拿过她的扇子:“是我瞧错了吗,这扇子怎么还会动啊!”
打眼一看,绸扇上正绣着幅雀鸟栖息紫藤枝的图样,瞧着虽精致工整,但也没什么特别的。但当捏着扇柄左右晃动时,扇面上的小雀竟能扇动翅膀,仿佛要飞出来一般。
陆苓仙惊异不已。
贺淼淼懊恼地敲了敲脑袋:“差点儿忘了,我也给你备着份礼。”
她叫桃枝取出盒子,一边打开一边道:“家里绣庄折腾出些新花样,我想着许久未见,也不知该送你什么好,便把这个带过来。”她从盒中取出一把更精致些的绸扇,“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你就当瞧个新鲜。”
这一把连用料都不同,扇骨是触手生温的紫竹骨,扇面上是更繁复的并蒂花与蝴蝶的图案,转动时,便见到蝴蝶扑扇翅膀飞舞,生动极了。
桃枝也拿出一方帕子,递给一旁的佩云。
“这是送姐姐的。”
“我也有?”
佩云方才一直没出声,只当自己不存在,这下不由怔愣起来。她先征询地瞧一眼陆苓仙,待对方点头才接过帕子。
帕子一角绣着一朵祥云,初看是金色,稍一侧过便能变成银色。
陆苓仙看看扇子,又看看帕子,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是绣线的颜色对不对?”
单看扇面的绣样只是寻常,但稍微侧过扇面便能瞧见,绣线在即将穿透扇面时便换了一个颜色,因此从侧面打量扇面时,便能瞧见与正面稍有不同的图样。
当扇面转动,两幅便连接在一起,就形成蝴蝶并翼,鸟雀展翅的假象。
真是妙绝!
陆苓仙看来看去,爱不释手,想到若是这精巧技法用在……正经仪服上,该是如何的耀眼夺目。
“你方才说,这扇子是哪里来的?”
贺淼淼别开脸:“是阿爹为我攒的一家绣庄,原是要给我做嫁妆的……”
她面露落寞,倒让陆苓仙打消了几分怀疑。
“那这绣庄究竟……”
两人正在说话,忽而隐约听见对岸有声音传来,似是有男子正在说话,但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
陆苓仙眉目一凛,拉着贺淼淼迅速矮下身子,佩云也连忙拉着桃枝蹲下,借着亭子周围的参差树木遮掩行迹。
贺淼淼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陆苓仙和佩云满脸紧张,“咱们为什么要躲呀?”
光天化日的,衣服齐整,又没有作奸犯科,做什么看见人就躲?不要说在天水郡,就算是在雒都,也没有见着外男便要躲着的道理。
陆苓仙磕磕绊绊:“今日是上巳……”她双颊嫣红,见贺淼淼还是不明白,只得道,“上巳日除了结伴踏青,修禊祓浴,还有……也有提早相看的。”
原来是要相看。
两人年岁相仿,贺淼淼是刚被人退婚,陆苓仙却正该定亲。
但这又生出更多疑惑:“要相看,看不见脸怎么叫相看?你们两家隔着河,你又躲着,看不见彼此,如何能算‘相看’呢?”
陆苓仙却越发脸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对面的年轻郎君已经走到河边上,嬉闹声,呼朋引伴声,还有爽朗不止的笑声俱都清晰起来——
贺淼淼壮着胆子,拨开树枝瞧了一眼,竟是有六、七个郎君勾肩搭背结伴而行,俱都是一样的高冠博带。
青儒衫,高纱冠,他们是学宫士子。在这几个郎君后头,还有许多一样装束的士子来回走动,三五成群。
竟是这么个相看法!
贺淼淼缩回身,耳根子也是一片通红,臊得。
陆苓仙这是要选妃吗?!
再侧过头,陆苓仙正盯着一个地方,两眼发直。
“苓仙?陆娘子……”
陆娘子没功夫搭理贺淼淼,她紧紧盯着那个方向,只空出手扯扯佩云衣角。
“那、那位郎君是谁,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那是学宫榜首,姓蔺,单名一个章……”
贺淼淼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也是一怔。
好俊俏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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