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今日天气好,日头足,贺淼淼便临时起意想要临水作画。
说来好笑,贺家是郡中首富,家宅占地宽阔,依山傍水,还有清湖假山分割出好几个院落,可从前贺淼淼体弱畏寒,贺金财便不大让她靠近水榭这样的地方,生怕她被湖畔水汽凉着了。
现下贺淼淼吃着药,身体已然康健许多,桃枝便也没再阻拦,拿提篮装了纸笔撑着伞便将贺淼淼送过来,到地方才发觉水榭中还是阴凉,决定还是先回院去取斗篷。
贺淼淼倒不觉得冷,桃枝坚持要去就随她去,自己独自留在水榭中作画,谁知镇纸没压稳,一张刚画好的画纸便顺着清风飞出廊外,贺淼淼追出去捡却仍是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画纸落到泥泞里。
“都弄脏了……”
贺淼淼可惜地叹口气,一抬眼便见到个意想不到的人。
“……蔺郎君?”
年轻俊朗的郎君长身而立,仍旧是简朴的青衫儒衣,可挺括的肩背,冷然的神色,硬是让平平无奇的儒衫也带上几分华贵,前几回见面,要么只来得及匆匆一瞥,要么是兵荒马乱,无暇旁顾。
如今正正对上了,就更觉出他修眉俊目,顾盼神飞。
可再俊朗也是个外男,甚至还是个可能的仇家。
贺淼淼眨眨眼,神情不自觉慢慢尴尬起来:“蔺郎君缘何在此处?”
蔺章垂眸:“正是要去藏书楼。”领路的仆从还扔下他中途跑了,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待客的礼仪。
不过,他本就不算正经在贺家做客。
“不知贺娘子这是在……”
贺淼淼自小体弱多病,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向来是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走路时需得有人时时看护,至于跑动跳跃,那是想都不敢想,也就是这几日喝了蔺章煎的药,才渐渐觉出身体自如的松快来。
也是因此,她并不晓得因为方才那番跑动,自己的双颊正红扑扑的,一双眼睛莹润含水,连裙摆边上也沾了星星点点的泥泞子。
瞧着健康极了,但也并不像个大家闺秀,十分得不得体。
贺淼淼先端正朝蔺章行了礼:“我正在画画儿,蔺郎君去藏书楼,是为了……”
她突然顿住,不知后面半句该不该说出口。
她有意帮忙,却并非是要挟恩图报,更害怕她原没有这个意思,却让蔺章误会贺家有这个意思。
可蔺章原没往那层想,若非贺淼淼停顿,他也还没想起那荒唐的“命名”之请。
从前在雒都时,想方设法往东宫送银子的人层出不穷,花样百出,个个转弯抹角,手段高明。像贺淼淼这般直眉楞眼地朝他面前摆银两的,还是头一回。
一个名字十两银,好一个“一字十金”。
也不是没想过贺家会以利相诱、以利相挟,可见着贺淼淼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模样,蔺章却有些好笑。
那些防备的心思不知不觉消去许多。
蔺章坦然道:“方才引路之人遇着急事临时离开,我头回去藏书楼,不妨误入此地惊扰娘子。”他略微退开些,朝她一揖,“还请贺娘子勿怪。”
“哦……”贺淼淼点点头,突然惊道,“不怪不怪,当然不怪。”
开什么玩笑,她哪敢怪罪他啊!
贺家地方这么大,地形又复杂,蔺章身为客人不熟识路着实太麻烦了些。
贺淼淼想了想:“我有办法,请蔺郎君稍等。”
她拎着沾了泥的画回到水榭,水榭里正摆着一张石桌,上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贺淼淼将脏了的画搁在一边,提笔蘸墨,在纸上写写画画。
蔺章抬头瞧一眼毒辣辣的日头,跟在她身后走进水榭。
贺淼淼余光瞥见,突地后背心一凉,微弓着的腰背立时直挺,僵硬得像个才得了关节的木偶。
蔺章倚在立柱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越发僵直的姿态。
他早便发觉,贺淼淼每每遇上他时总会格外警惕,脸上笑靥明媚,然而眼里全是惧怕。
说起来,那时贺淼淼病重初醒时,也是一见着他就晕过去了。
蔺章蹙眉细想,他有这么吓人吗?
这个认知让他不大愉快。凤眼带上几分霜意,贺淼淼动作一顿,落笔越发迅疾如电。
“好了,蔺郎君,您照着这图走,应当不会有错了。”画好之后,贺淼淼又检查一遍,将图纸交给蔺章。
她因为不能出门的缘故,这些年来大多只能在家里四处走走,贺家的每一寸地方她都走过无数遍,是以不需细想便能画出一幅地图来。
“多谢。”
方才看见桌上纸笔时,蔺章便猜到她是要画路线图,可真等接过图纸后他却是一怔。
图上画着的不仅仅是从客院到藏书楼的路线,就这么一会儿,贺淼淼竟是将整个贺府的地形图都画了出来。
从正门到侧门,从中堂到客院,从花园到藏书楼,每一条路都画得清清楚楚,哪里有假山,她便在那里写个小小的“山”,哪里有一丛杜鹃,她便在那处画一朵小小的花,务求让蔺章领会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也不会错认了路。
蔺章沉默良久,道:“贺娘子很会画图。”只是太不设防了些。
贺家毕竟是郡中首富,若是他心怀不轨,让这地图流落到外界去,只怕有心之人就会蜂拥而至,按图索骥,掠夺财宝了。
蔺章看着贺淼淼,先前被人直白送钱时的那一丝丝怪异之感,就像一股轻烟,复又模模糊糊地升腾起来。
听了他的话,贺淼淼才刚冷却的双颊又泛起微红,眼中也带着些许羞怯。
除了家里人,这还是她头回在旁人面前展现画技。
“只是小时候略学过一些罢了,不足……”
“姑娘!”桃枝抱着披风匆匆忙忙跑进来,“那姓赵的不要脸的东西又来了,说要进咱家的藏书楼!”
闯进来才发现水榭中还有另一个人,桃枝正撞上那对冒着丝丝寒气的凤眸,霎时止了话头,下意识往旁边站了站。
“姑、姑娘……”
贺淼淼尴尬地朝蔺章笑一笑,低声问:“究竟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本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桃枝听了门房的话,实在是气不过。
她拉了拉贺淼淼的袖子,又看蔺章一眼。
贺淼淼会意道:“家里有些琐事,蔺郎君失陪。”而后没管蔺章,跟着桃枝往水榭后头的竹林去。
桃枝道:“真是气煞人了,那姓赵的真是阴魂不散,当初退婚时说得多干脆啊,这会子又来要东要西的,打量这几日老爷不在家,咱们好欺负是吧!”
贺淼淼听得一愣一愣的,终于从她满腔愤恨中捡拾出前因后果。
原来是最近郡中大雨,山上学宫受灾要重新整修,学里的藏书楼便不能去了,偏生不久之后又要文考,赵远便觍着脸上贺家来,希望贺家看着从前的情分帮扶一二,再让他入藏书楼借几本书。
“我呸!什么情分,趁着大人不在家上门强要姑娘退亲的情分,还是趁着老爷不在,又来打秋风的情分?”桃枝撸起袖子,简直气得不行,“姑娘你说,咱们是直接将他打出去,还是拉进来好好打一顿再扔出去?”
“怎么张口闭口打打杀杀的,活像个女土匪。”贺淼淼秀眉微蹙,“他要借书,就让他借,只是从前借书是因为……”她顿了顿,“现在情形不同,叫他借书时付抵金来,一本书压一贯钱,还书时退一半,剩下一半是给咱的租金,给不起就不准借。”
“姑娘,怎么还真借啊!”
桃枝瞪大眼睛,可她细想想又笑起来:“还是姑娘聪明,就该这么办,他赵家吞了贺家多少钱,这回一并都给咱吐出来!”
得了话没急着走,又道:“对了姑娘,还有一件事,绣房上来人说,那个叫林二娘的绣娘家里出了事,说是急着要回乡,庄头问您放不放人?”
先前往陆家送了两回礼,说不得这几日就要有回音了,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却有绣娘临时要回乡,还是那个叫林二娘的绣娘……
林二娘的名号她也是听过的,是绣庄里数一数二的绣娘,针法好不但好,而且快,两三天便能赶出一幅绣品,那日送到陆家的插屏就是林二娘的绣艺。
贺淼淼暗暗叹息:“人家只是来庄上做工,又没有签卖身契,哪有什么放不放的。桃枝姐姐,给她结了这个月的工钱,再封上两贯钱与她回乡吧。”
“可是姑娘,林二娘她……”桃枝看看左右,压着嗓子道,“她不但将才研究出来的绣艺练得纯熟,姑娘画的那些花样子,她也全都过过手,若是她回乡之后拿着绣房练出来的绣艺去教会别人,卖和咱家一样的绣品,那可怎么办?”
“她不是要回乡吗?人既不在上邽县内,就算是在乡下用这些技术谋生也碍不着咱们什么,且人家家里出了急事,我们总不好强留。”贺淼淼细细打算着,“你让庄头看一看还有多少绣样没做出来,算出来报给我,我再选哪些不需做。”
这些绣样都是要给柳夫人过目的,贺淼淼这些天没日没夜地画图,就是为了能再多些绣样,更多几分被柳夫人选中的机会,只是花样子虽是画好了,绣房那头人手却不够。
只能再筛选一遍了。
桃枝给她披上披风,一点头去了。
心里想着事,就连步伐也沉重几分,贺淼淼揪着披风系带回到水榭时,发现蔺章竟然还没走。
“蔺郎君,您……”
她嘴上没说,实则眼中已经明晃晃地透露出心中意思——您怎么还没走?
蔺章道:“贵家下人中有个叫阿康的,不知贺娘子可认得?”
阿康是从前给她煎药的下人,贺淼淼愣愣点头。
“还没进贺家前,阿康曾经是药房上的学徒,但说是学徒,实则大部分时间都在做杂活,同寻常伙计没什么不同,甚至干得活更多,拿得工钱也更少。”
阿康初来客院的那几日十分热情,又十分嘴碎,煎药的那小半个时辰嘴巴几乎就没停过,絮絮叨叨地将自己的前小半生念叨来,念叨去,蔺章只偶尔应答两声,就把他的来历套了个干净。
“学徒虽然辛苦,但有一点好处,就是能够跟着药铺掌柜学习辨药算账的本事,将来学成了,也能留在药铺上做工,如果有大造化,甚至能够接过掌柜衣钵。”
可阿康终究没能有这造化,天下乱起,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人人自危,师父决定关了药铺回乡,为了攒路费就将阿康卖给了人牙子。
贺淼淼没有掩饰自己的迷茫,她是真不知道蔺章为什么突然提起阿康。
蔺章道:“药铺伙计众多,阿康既不是才智最出众的,也不是最有天分的,但药铺掌柜却偏偏收了他做学徒,贺娘子可知是为何?”
“因为……掌柜与他有缘?”
“说是有缘,也不算太错。”蔺章顿了顿,又道,“药铺上伙计虽多,却只有阿康被家人买给药铺,认了掌柜的做干爹。”
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药铺掌柜最忌讳的便是教成了徒弟,徒弟却另起炉灶同他打擂台,是以师父收徒弟,才智、天分都不是最紧要的,最关键的是要捏紧徒弟的命脉,叫他不敢轻易违逆。
药铺里更聪明,更机灵的伙计不是没有,掌柜的选中阿康,正是因为手里捏着他的卖身契。
蔺章嘴上说着阿康,实则心里想到的是他自己。
当年他因为恶日出生饱受先帝鄙弃,幸而那时祖父武帝仍在世,先帝不过是个太子。若非武帝照拂,收留他在西宫居住,蔺章只怕未及周岁便要饿死了。
但西宫也并非易处之地,宫人之间相互倾轧,不受宠的皇孙并不比黄门受尊荣,武帝子孙众多,没多久便将不起眼的蔺章忘在脑后,蔺章一直等到五岁,在武帝面前展露自己的早慧之后才逐渐受宠,甚至差一点越过先帝被直接封为皇太孙。
这崭露头角的机会并非偶然,而是人为操纵的结果,背后之人正是王氏的族伯父,时任大司马的王延之。
王延之会帮蔺章自然不是因为他心善,而是因为蔺章认了王氏做母亲。换句话说,蔺章正是因为投奔了琅琊王氏,投奔了王延之,才能侥幸存活下来。后来武帝崩逝,先帝继位之后,王延之也是一直按捺着,直等到蔺章与王延之的亲生女儿订婚之后,才开始活动人脉推举蔺章当上太子。
蔺章在名义上是王氏的儿子,正如同阿康签订身契成为掌柜的“徒弟”,蔺章也是王延之手中的棋子了。掌柜的想要回乡,发觉徒弟无用,便干脆卖了他攒盘缠;当年蔺章受妖后贾施陷害被废,一朝从太子之尊沦为幽禁废人,王延之发觉他无用,自然也干脆抛弃,一刀两断。
都是无用便可抛弃的棋子,蔺章觉得自己同阿康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听了他的话,贺淼淼拧眉陷入沉思。
“蔺郎君是说,若非有一层干亲名义,药铺掌柜是不会教习阿康辨药算账的本事的,对么?”
这话不算错,蔺章点点头,见贺淼淼脸上仍是一团迷糊,复又提点道:“我虽不清楚绣庄如何经营,但药铺立身之本便是辩识药材,想来绣庄也是一样,倚靠绣艺绣品立身。”
既是立身之本,自然不能轻易与人,手上必得留有足够的把柄,足够的牵制对方的手段,才能交托信任。
贺淼淼迷茫一阵,恍然大悟。
“蔺郎君是听见方才我们说话了……可是,”她道,“林二娘父母都在,应当没有要认干亲的想法吧。”
她话中带着几许不解,蔺章不由一噎。
“而且绣房里绣娘这么多,若是真要一一认了干亲才肯让人上工学绣艺,那岂不是得认上好多个干女儿,认上好多个干娘才行……”贺淼淼突然顿住,露出讪讪笑意,“蔺郎君见谅,我并非是说蔺郎君的提议不好,只是……”
只是绣房如何经营,像他这样的尊贵人,读书人,只怕不懂吧。
方才蔺章留在水榭没走,是默默算了一笔账。
先前贺家人将他劫入家中给贺淼淼冲喜,次日假意送他回家,实则背地里偷偷推倒院墙,目的还是要叫他给贺淼淼煎药。如此种种,实是种种得罪了他。
但蔺章是个公允的人,贺家收留母子二人,替王氏治病,为蔺家修补院墙与屋顶等事,蔺章一样记在心里,再加上先前贺淼淼送药,而蔺章一气之下扔了药,贺淼淼发觉此事,却不但没有追究,反而另外送了银两来……
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总还是贺家欠蔺章的多一些。
毕竟若非贺家人执意要拉他冲喜,本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来。
但方才贺淼淼发觉他迷路,为他画了贺家的地图……蔺章手里拿着图,看着贺淼淼被桃枝拉走,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走。
若平白受了这恩惠,倒像是他欠了贺淼淼的一样。
蔺章犹豫着,在原地略站了站,就听见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也算是正好,既听到了,便出言提点一二,也算是填平贺家地图的这笔账。
蔺章细细思索,好容易才想出该如何劝她要有防人之心,贺淼淼听了,却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来。
话说到了,也算他尽了心,蔺章懒得想她是真没听懂还是故意装傻。
“这是贵家家事,我身为外人本不该多言,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他点到即止,朝贺淼淼一礼,“贺娘子既还有事,我便不打扰了。”
“好,蔺郎君慢走。”
贺淼淼屈身回礼,目送着蔺章走过连廊,朝着藏书院的方向离去,而后坐回桌前,打算将毁坏的画重新誊一遍。
刚落两笔便停下来。
她越想越不对,方才她同桃枝站得那么远,又隔着竹林,蔺章是怎么听到二人说话的?
等等,他既听到了绣房的事,那赵远上门借书的事,他是不是也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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