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午膳时分,云乔才终于以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摆脱了某位粘人精。结果推开殿门,正瞧见一旁闲逛的沈遇。
沈遇听得动静,转过身来瞧见是云乔,立刻显出几分不情不愿来。他还是耐着脾气按规矩行了礼:“二位可算醒了,可让人好等。”
云乔倒是没想到沈遇一直在外面等着,不由得觉出几分难为情来。她干咳了一声,给他让了道:“小侯爷进去罢,殿下刚好一些。”
沈遇却没忙着进去见谢洵,而是讥讽道:“云统领倒是好生快意,留下那么多广川军事务,皆由本侯处理。”
这云乔不认。
昨晚若不是元宁在闹,她也不会在东宫待了那么久,广川军中事务也不会拖到今日晌午。眼前这沈遇明显就是意图让她难堪,并不是在邀功。
这是在东宫,这小元阳侯未免有些张扬了。下马威?这世间还从未有人敢追着给云乔下马威。
云乔拍了拍沈遇的肩,很是同情地道:“小侯爷一心为国为民,操劳军中事务,护京中周全。日后,这是要名垂青史的啊,本宫与殿下,也甚是欣慰!”
云乔轻蔑地白了他一眼。
沈遇在军中叫她太子妃,又在东宫叫她云统领。反正就是怎么能让云乔不痛快怎么来。那倒不如顺水推舟,云乔也乐意压一压他的威风。
被拍了肩膀,沈遇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顺不下去。自己独掌军务多年,忽然给他分来一个副统领,按理说是自己下属。结果这副统领还是个太子妃,那平日里哪里还有自己什么位置。
一旁的流风见这二人互相阴阳怪气,便忙过来调解。流风对沈遇道:“小侯爷快进去吧,殿下病没好,待会儿还得休息呢。”
沈遇冷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云乔,随着流风进了殿中去,
气跑了沈遇,云乔觉得浑身畅快,方才被谢洵缠出的怨气,此刻都消散了。
殿中的谢洵将这些都听了个完全,嘴角还带着丝笑意,看向怒气冲冲的沈遇推开门进来。
沈遇自来熟般掀袍落座:“殿下找了个好太子妃!整个京城也独此一位了!”
闻此,谢洵想笑,却又抑制不住胸口的刺痛,又是一阵咳。他自己喝了口水,才压下那痛苦之意,开口道:“长宥,你与本宫一同念书长大,这么多年了,还不懂本宫心意么?”
一听此人唤他“长宥”,沈遇方才的气便消下去大半,道:“不敢!只是您这位‘心意’……也忒彪悍了些!京中什么贵女没有?您偏偏属意这位?”
听得沈遇的怨言,谢洵轻声笑了,颇为费力地起身靠在床榻边,道:“若哪一日本宫去了,还望长宥能念在本宫的面子上,多照拂她,别跟她过不去。她只是性子直了些,对人却是极坦诚的。”
“呸!”沈遇猛然抬头看他,“胡说什么呢?什么去了来了的!”
“本宫……”
“我不想听!你自己的太子妃,你自己照拂!”沈遇故意气他。他没想到生死之事,谢洵竟随意来说。
谢洵也觉得沈遇还带着孩子心性,是厌烦他说这种话。
谢洵倒不是绝望丧气,而是害怕。这数年鲜少有令他害怕的事,即便是从容饮下那碗药的时候,他也从未感到畏惧,反而如今,他有了顾虑。
半晌沉默,沈遇才低声开了口:“这毒当真无解么?京城的大夫不行,咱们去寻民间的名医,总会有办法的。”
“解不解的已经无所谓了,陛下就是没打算让我活下去……死我不怕,我只怕我死了,陛下不会放过云家的。”谢洵苦笑。
“那你当初为何执意娶她?”
沈遇这句话,说得谢洵有些愣住。为什么娶她回来……
谢洵不会忘记那天,皇后偶然提起,云家将赛函击退之后,边境确实安稳了许久,百姓都对淮远云家十分尊奉。皇帝无法再忍受淮远兵权过盛,准备再次打压云家,要给云乔赐婚,将那一代女将锁在京城里。
若是寻一个好人家,倒也无所谓了。只是京中皇族,除了永平帝,就是元宁,还有个年过半百原配去世了的邵阳王。无论哪一个,都绝非云乔良配。日后,云乔就真的被折断翅膀了。
谢洵再无法压抑自己的私心了。他愿意做那个束缚她翅膀的罪人。他想将她留在身边,用自己所能去给她最好的。
可是谢洵却忘了,他自己也是众矢之的。永平帝最不能容的,是他。
“我也不知道……”谢洵悲叹,“我好像做错了。”
“罢了罢了,别提她了。”沈遇看不得他这般,便上前去将他扶着躺下。
“颜温礼辞官,如今朝中是韩尹的天了,本宫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也不能再同之前那般……咳咳咳……”谢洵根本没有力气说完,便咳出了血迹。
沈遇皱着眉去给他递手帕,道:“陛下猜忌心重,韩尹忠奸难辨,这朝中之事说起来寸步难行。你当下也不要再这般费心了。养好身体为重。”
“我父……父皇之死,也有疑……”
沈遇如被雷击一般滞住了,低头看着已经闭上了眼睛的谢洵。这种众人都心知肚明但闭口不谈的事,如今被谢洵如此直白地说出来。
谢洵似乎不打算再说下去了,但沈遇却忍不住数落他:“殿下这话,在这里跟我说说便罢了,出去可不许说。你今日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想为云乔搏出来一条坦途,想查出当年先帝驾崩的真相,还操心着颜温礼韩尹等人……但是殿下,你自己呢?你多年来行事安稳,近几日是怎么糊涂了?只要别生事,便有来日。”
“来日……”谢洵笑了一声,“本宫已经这般,谈什么来日。若能以此残躯,做些事,便也无愧了。”
“糊涂!”沈遇已经不想再劝他了,只道,“该让你那太子妃听听你这些话!别想那么多了,养好病最重要!睡罢,我回去了,军中还有许多事。”
谢洵没答,只是挥手让他出去了。
转眼便傍晚了,东宫中的人也备好了晚膳。因为谢洵病着,云乔也没什么胃口,只要了些粥。
云乔盛了一碗,递给一旁的元宁。元宁被瓷碗烫得捏了自己的耳垂,道:“云乔姐姐,你今日不回云府吧?”
“不回,你那太子哥哥病成这样,我走了,他又要生气了!”云乔道。
青青方才将军务文书都送来了,眼下看来,她这回是真得在东宫住上几日了。无论是谢洵还是谢元宁,都是粘人精。
云乔叹了气,道:“小团子,你太子哥哥一直这般生病么?”
小团子很是认真地思考了片刻,道:“好像是这样呢,太子哥哥好容易生病,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什么药都用过,可是只见效一会儿,隔几日便又不好了。”
云乔还是想不通。
两人曾在淮远的时候,是那般亲密无间。那时候两人没有任何隔阂,所有的情绪,都能从澄澈的眼神里互相传递。年幼就是有年幼的好处,年幼的任何人都是单纯的。
如今的谢洵,云乔看不懂。
他总是看起来一肚子的心事,却一句都不肯告知她。
“说本宫什么呢!”
谢洵掀帘而入,坐在云乔身旁。
他穿得单薄,整个人看起来比昨日还清瘦了一些,瘦削得跟张纸似的。
“你能下床了?”云乔捧着手炉,瞥向一旁的谢洵,眼尾还带着丝散漫。
屋里温暖,谢洵便解开了自己的披风,随手挂在一旁了,道:“能,隔几日便病一回,要是每回都下不来榻,岂不是要病死了?”
他随手取了一个还没用过的勺子,舀起一勺云乔碗里的粥,尝了一口,皱眉道:“甜了,太腻。”
“你还挺挑,小殿下要的甜粥。”云乔指了指一旁的元宁。
但元宁很是明白谢洵的意思,只抬眼看了谢洵的眼神,便立刻端起小碗,起身道:“元宁先回房去了!”
“嗯,去吧。”谢洵挑了挑眉。
元宁十分迅速地穿上自己的小衣裳,捧着碗离开了。云乔笑道:“你赶人家走做什么?”
“有么?不是他自己要走么?”谢洵很是无辜地看向云乔,“你的文书可送来了?本宫陪你看看。”
“不劳烦太子殿下了,妾身自己看得完!”云乔不冷不热地答她。虽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又把自己的不情愿表现得淋漓尽致。
因为一句“妾身”,谢洵忽然被粥给呛住了,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此刻已然入夜,窗边烛火明灭,屋里也不够亮堂,反而带了些安逸的暧昧。只有夜里两人独处时才会有的氤氲暧昧。
“爱妃真是辛苦了,本宫很是心疼。”谢洵竟然也学会了平静的反击,一边反击还一边继续喝着那甜得发腻的粥。
她对着烛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却忽然想起来清晨的时候,谢洵曾握紧她的手,一边落着泪一边轻吻在她的指尖。
就在她目光所及之处。
云乔觉得自己一刻都忍受不了了,她特别想立刻马上逃离东宫,远离谢洵。
而某位始作俑者还那般悠然自得地坐她身旁,吃着她碗里的粥。
云乔侧着身子看他,也不说话。却忽然发觉这人是真的瘦,是越来越清瘦了。初见他那日,他还没这般。如今这才月余,此人的衣衫竟又空荡了些。果真是如人所言,病胜猛虎,吞人于无形。
“你还疼不疼?”她发觉自己心软了。
谢洵的眼睫又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搁下勺子,看向她,眼眸比古水还要深邃了一些。他不晓得自己此刻在暗黄的烛光中是何等清俊模样。
“心疼我了?”谢洵嘴角微扬。
“心疼太子哥哥,不心疼谢洵。”云乔觉得自己脱口而出这句话,大概是疯了。
此刻两人能安静地坐在一同说些这种话,大概已经没有清醒的人了。
太子哥哥,这四个字还带着丝年少意气,将那些早就不被提起的往事,一鼓作气吹到眼前来,吹到当下来。将那些笑闹,那些天真,都带至如今。
带至如今的云乔,如今的谢洵。
直到那双映着烛光的明亮眼睛已经近在咫尺,他那会颤抖的眼睫已经占据了她的所有视线,温热的呼吸已经扫在了她的鼻尖,云乔才有些回神过来。
在谢洵将要触到她的前一瞬,她还是将他推开了。
太热了。
这房中的炭火烧得太旺,太热了。这丝炭火的热已经几乎要掠夺走她全部的呼吸。就像忽然哑了一般,那些说不清楚的东西,此刻更加糊涂了。
谢洵今日疯了么?
云乔心跳如擂鼓,慌促起身,推开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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