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洵虽然是个混账,却也是个不要命般替她挡了一箭的混账。即便是要算算旧账,也不该是在此时。此刻混账又睡过去了,额头上疼出来的汗水也被云乔擦干净了。
天虽然亮了,但是谢洵寝殿里的门窗都没开,床帐也散漫地垂着,只有几盏明灭如豆的烛火还亮着,暖黄的光晕洒在他的脸上,说不出的好看。
云乔一直瞧着他,发现此人睡着不说话的时候,面目比平日里还要柔和亲近一些。她想伸手去触摸他眼尾的一颗痣,在快要碰到的时候,她猛然回神,及时收了手。
自己真是魔怔了。
她不再看谢洵了,只是将他的被角给掖好,起身出去了。
刚出殿门,便瞧见了等在殿外的柳河。他身后跟着的小宦官手中还端着一只小药碗。见云乔出来,他笑盈盈地施了一礼,道:“见过太子妃,陛下今早得知殿下遇刺,甚是生气忧心,已经派人去查行刺之人了。陛下派我等来看望。不知,殿下现在伤势如何?”
云乔看见柳河,便知道此事已经惊动了永平帝。永平帝说是彻查行刺之人,只怕也是说过便罢,当不得真。她适才知道永平帝从未把谢洵当做自己的亲人,反而会下那等毒手。任凭什么,她都不会和永平帝说实话了。
“无妨。劳陛下与大官费心了。”云乔冷漠地看着柳河。
柳河也瞧出了云乔不大待见他,便也不再多说客套话,只挥了挥手,示意一旁的宦官将那只小碗奉上去,还贴心地将盖子打开了,露出里面一碗浓黑的药汤。
“大官这是何意?”
云乔很难不想到流风所说的,谢洵在八年前喝下的毒药。
柳河也不卖关子,便道:“陛下得知太子受伤,特意命人送来良药一碗,以示关心。”
又是送药,八年前他不就是用一碗药毁了谢洵么。一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一朝躺在病榻,成了一个病秧子。这里的账,谁又替谢洵算一算?
“有劳大官了,搁下吧。”云乔说罢,便转身想走。谁知柳河又再次叫住了她。
“陛下有旨,要我等亲眼见殿下喝下去,这才能安心啊。”柳河此刻哪里还有恭顺,浑身上下都是掩盖不住的气焰。在云乔眼里,连他的眉梢都是可憎的。
云乔背在身后的手不知觉攥紧了,她几乎是咬着牙说了句:“殿下刚用了药,睡下了。”
柳河固执道:“那我等就只能在这里等殿下醒了。”
这药不知底细,她怎敢再让谢洵尝试。若是永平帝存的不是好心,那后果云乔简直不敢再想。以前她不在,没有办法。如今,她不会让任何人随意欺辱谢洵。
皇帝也不行!
她端起那药碗,轻声笑道:“殿下已经用过药了,再多,只怕药性相克。昨个我练刀的时候,一个没留神,将自己给伤了。陛下的这伤药,来的是真及时。”
说罢,她仰头将那一碗药汤喝得干干净净。柳河和其他宦官都目瞪口呆,想阻拦,却没来得及。
云乔将空碗抛回去,扯出一丝牵强的笑:“这下,大官回去有交待了,顺便替我谢过陛下的药。”
这药有没有问题,云乔心里没底。就算是死了,也只当还了谢洵的恩情。何况,她在那一瞬间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她满心都是,谢洵的身体禁不住这么被人这般陷害了。
柳河无话可说,看着怀里方才接住的空碗,只得听命,无声退下了。这药是他亲手去太医院抓的,亲眼看着人熬制的,的确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治伤之药。永平帝难得对太子有了丝怜悯之心,却不知,永平帝在太子和云乔那里,已经没有半点可信之处了。
他不由得还有些佩服面前这个女将出身的太子妃,为着谢洵,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邵阳王府——
几个少年正在哄闹着争抢一个鞠球,因着是初春,地面刚化过雪,还不太干,那鞠球也变得不太灵活。这几个人踢了没多久就有些乏味。
其中一个高个子少年,一个用力,竟将鞠球踢到了另一个穿着锦绣华服的少年的腹部,那身着华服的少年受力不稳,被鞠球冲击地直直往后摔去,一下子栽倒在了泥地里,头都被摔晕了。
其余人大惊,忙围上去扶起谢知衡,道:“公子,你没事吧?”
“公子,你疼不疼!”
“王三!都是你!用那么大力干什么?公子都摔着了!”
那叫王三的高个子也吓坏了,忙跪下认错。
谢知衡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笑道:“蹴鞠嘛,摔了不是很正常?本公子又没怪你。”
说罢,谢知衡便去一旁坐下歇着去了。满地的泥,玩什么都玩不痛快。他兄长谢知越去了香远寺见父亲,连着几日都没回家了。而他的妹妹谢宝月又不喜欢跟他一起玩这种东西,每日就躲在房里看书题字,从来不肯出门。
这整个邵阳王府,别提多无趣了。
“公子,我们射箭吧?您将您那个箭弩拿出来。这种天,蹴鞠不痛快,却适合射箭呢。”王三凑上前去笑。
谢知衡喝了口茶,漱了口,又给吐掉。他思虑片刻,也觉得不错,便道:“去本公子房中取来!再多拿几支箭出来。”
“好嘞!”
箭弩很快就取出来了。
谢知衡将它拿在手里,高兴地端详很久。无论看多少次,他都喜欢煞了这箭弩。它通体铜绿,弩身小巧,与战场上所用之弩大不相同,即便是谢知衡这种连弓都用不明白的人,也很容易就学会了。
他取了一支箭,正准备射出去。便有人过来道:“公子公子,韩诉来了。”
谢知衡立刻收了箭弩,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见着韩诉便问:“锦行!你好几日都没来了。那什么,你找着了么?”
韩诉一时没听明白,问道:“找什么?”
谢知衡的脸色立刻青了些,赌气道:“蛐蛐儿啊!前几日与唐大人家那个小混账斗蛐蛐儿,输惨了。当时你就说你替我去寻的!”
韩诉这才想起来确实有这桩事。可是那天他去淮远军校场,被那云乔下令揍了一顿,他养了好几天伤这才能出门,哪里还记得给谢知衡找蛐蛐的事。
“这刚开春,你让我上哪儿给你找蛐蛐儿!别蛐蛐儿了,这会儿有桩要紧事,关乎你们整个王府的人命呢!”韩诉将谢知衡拉去了一旁。
谢知衡本就是个胆子小的,此刻一听到“人命”,登时腿就软了,颤着嗓音问:“怎么了,什么人命啊?我爹谋反了?还是我哥谋反了?”
韩诉看着这个蠢货,无奈地道:“是你谋反了。”
谢知衡立刻白了韩诉一眼,一甩袖子到一旁坐下了。他吃了一块糕点,有点噎着,顺了顺气才道:“你消遣我还没个完了?我谋什么反?我用这糕点噎死了东宫太子?”
韩诉在一旁坐下,语重心长道:“也差不多了。太子昨夜里遇刺了,这事你可知晓?”
正准备再吃一块糕点的谢知衡愣住,摇了摇头:“我洵哥遇刺了?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紧?”
“别关心他要不要紧了,此刻你才要紧。据说刺杀他的那支箭,正是你为这箭弩特意打制的短箭。箭身上,还刻着你知衡的名字。”韩诉看着不成器的谢知衡,气得直想摇头。
一霎时,谢知衡手里的糕点滚落到了地上。若不是他此刻坐着,只怕腿一软,就又要摔了。
“锦行,锦行!不是我啊,不是我……这,这箭,我射出去,就没有再收回来了,每天要用掉很多的,兴许是被人捡去行了这种事……”谢知衡立刻揪住了韩诉的衣袖,“真的不是我,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去做这种事啊!”
韩诉叹了气,看着谢知衡慌张的样子,道:“谁能捡去你的箭?那也肯定是你王府中的人。此事,无论如何都和邵阳王府脱不开干系了。太子若要追究,可不就是你们全府上下的人命么?刺杀东宫太子,不是小事啊!”
谢知衡自然知道这不是小事,可是眼下他慌乱至此,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立刻哭道:“没有啊,锦行,这怎么办啊。我去找洵哥,我去找他解释清楚。洵哥平日里最疼我了,他一定不会……”
“傻不傻!”韩诉道,“你的箭,差点要了他的命。你难不成还指望他对你顾念平日的兄弟情义,放你一马?”
这话也有道理,谢知衡彻底懵了,坐在那里久久不说话,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父亲和哥哥才几日不在家,他就惹下这么大的祸事,还要连累整个王府。
“那你说,我这会儿,该怎么办?”谢知衡问。
韩诉则道:“现在,你将这箭弩藏起来,藏好。床底下也可以,暗格里也可以,总归是藏到让别人找不着的地方。然后对外说,你不久前已经把箭弩弄丢了,早就不射箭了。再让你府中这些人守口如瓶,兴许就没事了。”
谢知衡不明白:“可是,我直接把箭弩丢掉不可以吗?直接扔了不是更妥当?”
“傻不傻!扔了不就是心虚所致么?若被人发现你是自己扔掉的,这罪,不是你的,也得是你的了!”韩诉道。
谢知衡一拍双手,道:“有道理有道理!锦行,我这就去藏,我这就去!”
看着谢知衡捞起箭弩慌慌张张往自己房里去的模样,韩诉不由得嘲讽似的笑了一声。邵阳王一生聪慧睿智,长子谢知越和女儿谢宝月都是通透伶俐之人,唯独这个次子谢知衡,是个单纯的。
生在皇家,怎么能单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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