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牢中出来，夜色已经很浓了。兴许是才下过小雨的缘故，周遭的气息也并不干燥。距离云乔的房间并不远，两人却并肩走了许久。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似乎单单这样一起走已经足够好了。或许说，两人已经八年多没有在淮远这样一起并肩走着了。那些小时候一起玩闹过的地方和风景，此刻都历历在目，似乎是变得更生动了。
“这棵树现在竟成这样了？”
走至矮墙下，谢洵抬头瞧着那一棵桃树，似乎是想起来那时从天而降，摔到稻草堆上的那个小姑娘。
云乔也抬头看了一眼，道：“前年里稻草堆着火，把它也给烧着了，后来南面的树枝就枯焦了，不开花不长叶。”
看着这棵树，云乔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那些丢人事，翻墙看人，结果自己摔了个结实，还被眼前这人给笑话了。如今两人还站在这里，还是这一棵桃树，感觉却是完全不同的。
“谢洵，那年昭月节，我带你放河灯的时候，你到底写了什么？”云乔依然和旧时一样在意着这件事。只是谢洵会不会告诉她，她却心里有数了。
谢洵轻笑了一声，眼眸中是旧时没有的温柔，道：“写了两句。一是，愿吾早日归京，二是，我要一直陪着你。”
云乔愣了片刻，道：“你都要走了，怎么陪着我？这两个心愿，你自己不矛盾么？”
“当时没想那么多，也不懂我父皇的良苦用心，只觉得身为太子却却背负着天煞命格实在屈辱。那时我只想回京证明给我父皇看，我不是传言中的那种人，我亦可以成为他期盼的那种人。那是我身为太子的心愿。”
谢洵看向云乔，颇为郑重地道：“我身为谢洵的心愿，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
只是后来变数太大，连谢洵也不能预料自己的命数。得知宣明帝崩逝时，他已经再也见不着云乔了。当时谢珉就坐在他跟前，眼睛中是虚情假意和伪装出来的悲痛。当时谢洵说想和云乔告个别，但是被拒绝了。
在那个漆黑无月的夜里，家破人亡的谢洵，“抛下”了家破人亡的云乔。
云乔不知道如何回话，此时说什么都有些多余。
“嗯。”云乔只是应了声，颇有些心愿得偿的感觉。似乎穿过了漫长的岁月阻碍，两个人还可以站在一起谈论最初的事。这种感觉很让人心安。
给谢洵安排的住处到了，云乔正打算离开，自己的手却再次被那人给握住了：“你的住处不是被火烧掉了么？你要住哪里？”
这个问题有点傻，将军府这么大，自然不会因为烧了一间屋子便没地方住。云乔刚想开口说什么，却看到了谢洵的目光，她霎时间明白了。
谢洵想留她同住。
谢洵轻捏了她的指尖，似乎在问：可以么？
直到她沐浴后，坐在窗子边听着屏风后面谢洵沐浴的水声，她的意识才轰然回拢。她竟真的跟着此人住进来了。
窗外又开始响起了雨声，细密的雨滴从廊檐上滴下来，溅进窗子中来，沾湿了一页书卷。可是云乔并不想合上窗子，她觉得屋里太闷了，此时的夜风夜雨倒是来得刚好。
谢洵很快就裹了件单衣出来了，发尾还湿着，滴着水珠。
云乔看着他，心里怪他不会照顾自己，便拿了布巾去给他擦拭头发，道：“虽快入夏，但淮远天凉，你不擦干头发，怕是要生病的。”
谢洵嘴角含着笑，有些懒散地支着额角，看着烛光下云乔认真的侧脸，道：“成亲了就是好，还有人关心我头发干没干。”
闻言，云乔将布巾扔到了他的怀里，带着怨气道：“自己擦。”
谢洵很是听话地接过来布巾，将自己发丝上沾染的水汽一一抹去了，嘴上还不忘记调侃云乔，道：“吾妻哪里都好，就是脾气不大好。”
“那我们和离，你去换个脾气好的。”云乔不大高兴。
谢洵忙笑着捏了她的耳垂，道：“那不成，好不容易娶来的，不换。”
窗子外雨下得更密了，砸到石板上声音一连串，寂静的夜里忽然间就热闹起来了。
屋子里就一张床榻，也不够宽敞，若要两个人睡实在是有些挤。云乔只看了一眼就有些发愁。
最后两人商定，侧着身子背对背睡，可以勉强挤上一挤，凑合着睡一夜。
事实上这样云乔睡不着。
合上了窗子后，那细密的雨声就被隔绝在窗纸之外了，谢洵的呼吸便变得格外清晰。她听着不太均匀的呼吸声，觉得谢洵大概还没睡，便试探着碰了谢洵的手背。
她的手被那人握住了，再也没能抽回来。
直到炙烫的呼吸洒在她的耳侧，那人又温柔又克制的吻将她的神智剥夺之后，她的思绪便彻底凌乱了。如同夜雨来得迅疾，却又落地无声，只剩下无边的思绪和满心的甘愿。
温柔缱绻的亲密，却没能让谢洵忘记自己在做什么。半晌，他终于与她分开些许，低声道：“抱歉，我，我不该……”
方才云乔向他伸出的手实在是太能蛊惑人心，他所有的忍耐和克制都在那一瞬间崩塌了。可是最亲密的距离越能让人害怕。害怕失去，害怕分离，害怕彼此离心和相互怨怼。
云乔愣了愣，鬓角汗湿，耳畔侧脸皆是红润。她顺匀了这口气，才问：“道歉做什么？”
原本以为他们彼此心意相通，关系又名正言顺，做这种事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了。可是眼下，云乔才发觉谢洵还有心事，是那种不便于告知她的心事。
她挠了挠谢洵的掌心，道：“你不会是真的喜欢旁的姑娘吧？我告诉你，我不许。我这个人善妒，你最好一直记着，我眼里揉不得沙子。你的身旁还是心里，都只能有我一个。谁让你招惹了我……”
如此明白地表达醋意和占有欲的云乔实在是难得一见，谢洵被她给逗笑了，低头抵着云乔的额，柔声道：“我发誓只有你。只是现在，我还不想……”
不等他说完，云乔便二话不说裹起了被子，有些赌气地缩在了床榻最里，再也不肯理会这人了。
“云将军，这是从守备使赵成的房间里搜出来的东西。”
宋元将一沓信纸递给了云乔。
赵成据说是赵婉的远房亲戚，因着曾在苏应的麾下做过事，对军中事务比较熟悉，赵婉便将此人找来接替宋元了。云乔问过苏应，此人确实是在淮远军中待过，品阶也不大低，但当年吃醉了酒闹事，被云知谨罚了几十杖，逐了出去。
那日云乔从破庙里逃出来，便是瞧见那几个赛函人与赵成私语。
云乔接过信纸，看着上面凌乱的文字，不是中原字，而是赛函字。可是云乔见过赛函人的书信，字体并不是长成这样的。说不上哪里奇怪，但就是有些微不同。
“我也不认得赛函字啊。宋元，你可知军中谁通晓这些么？”
还不待宋元开口，惠昭凝便走了进来，道：“家父曾经教我认过一二，可以让我试一试。”
惠昭凝说罢便接过了信纸，看了片刻后道：“这不是赛函人现在用的，而是古赛函人的文字。自从赛函在百年前，他们的首领阿加勒即位后，便废弃了这些文字，改使用当今的了。但是他们有时为了加密书信，往往还是会使用这些古语。但是很遗憾，我不认得这些。”
真是狡诈。当今找遍整个大景，估计也找不着能通晓古赛函字的人了。
“那赵成如何会认得这些字？”云乔想到此处，不由得有些心惊。她不禁又联想到那些精通中原言语风俗，还假扮成中原人，与赵成私语，将女子卖去断雁山的赛函人。
宋元却先一步开了口：“有可能，这赵成便是赛函人。”
“不，苏应倒是认得赵成的家人。若不是知根知底，赵婉也不会重用他。”云乔低着头沉思了片刻，道，“还有一种可能！是赵成的身边，有可能藏着赛函人！”
若是淮远军中已经混进赛函人，此事非同小可。若是战事再起，有内奸，会比敌人强大更可怖百倍。
云乔将信纸搁下，厉声道：“宋元！”
“末将在！”
云乔道：“传我令下，从今日起，三日内，清查完毕淮远军中将士的籍贯和家中情况。凡是来路不明或者家中已无亲人的，统统记录下来，不得有误。”
宋元听令，便退下做事去了。
一旁的惠昭凝又问：“京中的那些淮远军可用清查？”
云乔摇了摇头，道：“那些都是知根知底，跟着我出生入死过的，他们不会有问题。军中混入赛函人，只可能是我入京，苏应又远去苍州之后，赵婉想夺权，被那些人钻了空子。”
这些事真是一件堆积一件，此刻解决起来都棘手得很。
惠昭凝又扯了扯云乔的衣袖，小声问：“那个荀先生又什么来头？你今早,怎么从他房中出来了”
当年谢洵离开淮远之后，惠昭凝才嫁进来，她不认得谢洵也正常。
云乔干咳了一声，道：“我今早那是找他有事。”
“我不信。”惠昭凝唇角上扬，在云乔看来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云乔长叹一声，无奈道：“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你可不能说出去。他是谢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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