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睿的每一刀都劈向要害处，招式全然不留情，似乎是对谢洵极度不满，要借此给个教训一般。场上的黄沙被两人卷起，尘土飞扬中几乎要看不清腿式。
骤然起势，宁睿挥来的一刀，谢洵躲避，生生抗住，颇有些吃力。谢洵虽会刀，但绝不是常年习武的宁睿的对手。
“荀先生，就这点本事？”
宁睿眼中含着轻视，手下却不留情地握紧刀柄下压，似乎就是要让谢洵跪地认输。
那晚他见此二人避开众人，往林子那边去了。宁睿心中不解，便跟了上去。距离较远，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是只要眼睛不瞎，就能看出两人关系不一般，举止都亲密，直到谈话的最后，两人的手还挽在了一处。
荀先生、荀先生……谢洵！
宁睿只觉得自己傻，才会信这什么忽然出现的不知来处的荀先生，信他只是将军府的幕僚。
怪不得那日他向云乔表明心意，云乔却一直躲闪不愿意理他，也不想说下去。
竟是，喜欢的是一旁的人么？
这就是那个，八年里连封信都不写来的太子殿下么？既然是如此的太子殿下，宁睿偏要看看他到底好在何处，好到能抵过他陪着云乔度过的年月。
只是一个虚有其名的太子而已，能不能活到登基都是未知，他宁睿才不畏惧，只是恼恨。
谢洵本想着点到为止，也不愿将一场比武变成对决，那样很没意思。但是他看得出宁睿的敌意，心中隐隐也猜到了敌意来于何处。他意气用事应下这场比试，何尝不是因为心中的不甘心。在云乔最艰难的那些年里，谢洵只能困于京城，写着一封封寄不出去的信，而宁睿却是陪着云乔的。
那日听见宁睿那般直白地袒露心意，心中还有一丝嫉恨，嫉恨有人可以将他无法说出口的话轻易说出来。
那一刻谢洵觉得，如果自己不是太子就好了。
谢洵用力上挑，刀锋相互擦过，擦出一阵刺耳的响声。当初他学刀，便知自己身子经不起重刀，也不能凭借体力取胜，便重在练习技巧。而宁睿继续方才的进攻，他此时一心只想赢过谢洵，招招迅疾，不顾防守。
“宁将军，你方才与人比试之时，说的话很好。太急，便是浑身的破绽！”
谢洵轻笑一声，从他的攻势中抽刀后退，轻绕了两圈，寻着了宁睿的不防之处，猛然转刀，直取要害之处，却只是刀柄刺向宁睿。
胜负已分。
宁睿见状，不肯服输，竟有些羞恼，手腕刻意微偏，刀尖向前，竟欲要了谢洵的命。
“当”的一声，一支长箭飞了过来。
宁睿心惊，忙挥刀将它劈开了。箭矢刺向了一旁的地面。
此时宁睿才喘了口气，停手看向了高台上挽弓的云乔。
云乔眉目间尽是厉色，放下举起的弓，恨声道:“宁喻之！”
宁睿缓过神来，看向正捂着自己手臂的谢洵，指缝中还淌出了血，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时糊涂做了什么。
谢洵手臂已经被刀刺伤，痛得他皱眉，抬眼时才消去了惯常的温和模样，反而轻蔑地笑了，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敬宁将军是个英雄，谁知宁将军如此输不起。”
“一场比试，你竟对人下死手？难不成你要当众杀人？”云乔愤然扔了手中的弓，下了高台，走向宁睿，揪住了宁睿的衣领。
她一直在旁看着，也看出了宁睿的不对劲，还没等她叫停，他的刀尖已经刺向了谢洵的手臂，正欲补上另外一刀。若不是她迅速挽弓扰乱宁睿，此时刀尖刺入的就是谢洵的胸口了。
宁睿还因为方才的一顿过招而疲惫着，喘着粗气，神色未定。半晌，他下跪，道:“属下知错，是属下莽撞了。”
苏应此刻也下来，看了谢洵的伤处，冷声对宁睿道:“自去领杖罚！”
其实方才应当算是谢洵赢了，到关键处他将刀尖换成了刀柄，已经抵上了宁睿的胸口。但后来宁睿明显是不愿服输，恼羞成怒才下了狠手。这在比试中是大忌，此若不罚，以后军中便也不必举行什么比武了。
是夜，梧桐叶沙沙作响，谢洵独身坐在庭院中看着一册书。一抬眸，看见了走过来的苏应。
谢洵搁下书，起身，却被苏应按住了：“殿下坐吧。”
在淮远，他们二人的相处与当年一样，苏应也算半个长辈，不必向谢洵行礼，谢洵见他也如同见师父，是多了几分敬意的。似乎当年苏应彻夜教谢洵功夫的年月还如旧，只是一个已经成人，一个鬓间已尽是霜色。
这也是谢洵一直喜欢淮远的缘故，在这里他不是什么太子，所有人都把他当作家人。
“伤怎么样了？”苏应没多话，也不想问谢洵为什么会来淮远，他猜到了。
谢洵低头看了自己的胳膊，道：“还好，不算深，此刻已经没那么疼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静默，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许多话尽在无言之间。
“苏将军，我是不是，不该来淮远？”谢洵苦笑了一声，“我当年，真的不知道那人是细作，就那么告诉他，老将军去了何处。最后布防图泄露，赛函连破三城，害得我父皇，害得云家以至于整个淮远军……”
时隔八年多，谢洵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了，似乎没那么痛苦了，可那种绵密如针扎的感觉却又再次真切起来。
苏应听罢，却爽朗地笑了一声，道：“我当太子殿下要说什么呢，竟是因为这桩事愧疚这些年么？殿下大概是误会了。当年殿下年纪小，我与知谨也忙，许多事未来得及开解你，你便已经回京了。此番，殿下该是要知道真相的。”
“真相？”
真相不就是他不慎泄露了淮远布防图么？当年他只听来战报，说是一向战无不胜的淮远军连退三城，还听闻军中有了细作，偷取了布防图。
这不就是真相么？这就是他不敢告诉云乔的事。尽管沈遇一直开解他，说这种事不能怪罪他自己，但是他还是担心云乔接受不了，会真的永远离开他，与他决裂，老死不相往来。
“殿下，你有所不知。布防图，确实是被偷了，但是那人尚未来得及向赛函报信，便已经被知谨抓住了。军中有人行动有异，是逃不过他的眼睛的。战败，从不是因为这一个偷取布防图的细作。”苏应缓缓道。
谢洵震惊，道：“可是，后来谢珉登基，核查当年战败真相时，将军，你上报的是说布防图泄露，导致战败。所以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我是那个罪人……”
“并非。”苏应直截了当地否认了，苦笑一声，“这是当年，当今陛下逼迫我这么说的。战败的主因……是军粮。从许州运来的军粮，却被层层克扣，抵达淮远的时候，只有不到三天的量。说是当年新粮，可事实却是陈粮，难以下咽。军中因此士气低迷，还饿着肚子上了战场。连先帝当年都不能饱腹，因此受下重伤。这才是主因。当年我跪在安銮殿外，请求当今陛下彻查军粮之事，却被告知不可以。”
“为何不可以？”
“陛下之言，意思是，军粮关乎国之命脉。当时并非只有淮远有战事，三王叛乱正值收尾，西南大将军和昔日的老元阳侯正带兵平乱。说是此时传出军粮丑事，不利于平叛。陛下便逼迫我谎报战败缘故。”
简直荒谬，苏应也觉得荒谬。
宣明帝死于此战，云家因此颓败，淮远军大受其挫。可是苏应活着，却不能说出真相，却不能彻查缘故还亡故忠骨一个公道。
谢洵有些哑然，心上倏然一轻，轻的是这么多年压在他心口的痛楚终于消散了，可是又骤然一紧，紧的是本来清晰的一切又变得扑朔迷离了。
“这些年我也有暗查，可是痕迹被尽数抹除了，我无能为力。”苏应叹气。
谢洵想开口，却发觉自己无法发音了，嗓音也变得沙哑。是了，压在心口日日夜夜折磨他的东西，此刻竟是假的，是永平帝的谎言。
“她，乔乔，知道么？”谢洵抬眼，再次对上苏应的视线，眼神如飘了一片落叶的潭水，微微波动。他难以抑制自己，又觉得无法呼吸。
苏应道：“战败主因是军粮的事，她知晓，但是殿下一直因此愧疚的事，她不知晓。今日殿下若是不讲，我险些忘记了自己从未跟殿下解释过，害得你……愧疚这许多年。对不住。”
这不怪苏应，在他心里这只是个哄骗众人的借口，已经战败了，没有多少人会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云家颓败，云知谨离开，留下年幼的云乔要他帮扶。他有那么多事要处理，所以才一直忽略了一个才十三岁的少年，因为这桩谎言而心生的痛苦。
谢洵垂下眼睫，许久都没答话。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云乔进了院子中来，将自己肩头的披风解了下来，搁在臂弯处。
苏应没答话，起身告退了。云乔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苏应离去的背影，坐下，看向谢洵，笑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下一瞬，谢洵便倾身拥住了她，抱得很紧。
云乔顾念他今日比试时受的伤，慌着要分开，道：“你怎么了？你还有伤呢，先松开。”
谢洵终于闷闷地开口：“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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