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华居——
韩尹坐在蒲团上闭目休息，忽然门外跑进来一个侍从，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韩尹的眼睛倏然睁开。
他的动作有些许僵硬，半晌才有了力气挥手，示意侍从可以出去了。
韩诉已经消失许久了，任是韩尹派人找遍了整个京城，都没有找到韩诉的消息。就在方才，侍从说在京郊的一处林子里发现了韩诉的尸身。天气已经转热许久了，尸身早已腐坏，只有他身上穿戴的衣物，和腰间的影卫令牌可以勉强辨别身份。
韩尹一时间有些缓不过气来。虽说韩诉有时不大听从韩尹的吩咐，甚至时常因为一己私欲而忤逆于他，但是不得不承认，韩诉是他子侄辈中最灵巧的一个，许多话不需要他多言，韩诉便已经可以心领神会。
昨夜里听闻谢知越上任影卫统领，韩尹心中便已经不安了，果不其然，今日就真的找到韩诉的尸身。
“明儿，明儿？”韩尹提高声调唤了两声，才见韩明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进了房中来。
韩尹有两个儿子，一个是韩羽，自小聪明能干，受永平帝器重，年纪轻轻便下派长州历练，不出意料过几年便可调回京城委以重任。而韩明是韩尹的次子，因年纪尚轻，并未有任何官职在身，平素在韩尹跟前也是百依百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前段时间，因着一个花魁，与颜温礼的儿子颜燕之打架的，正是韩明。那场矛盾自然是韩明受韩尹之令，故意挑事。此招甚妙，助韩尹成功排除异己，让他从参知政事荣升宰辅。只是可怜了韩明，因着挨的那顿打，现在身子还不大好，走路都走不稳，手也拿不动杯盏。
见着韩明这副委屈相，韩尹就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儿子的伤终究与他有关，他便也不忍怪罪，道：“今早让你将太子生辰贺礼送去东宫，办得怎么样了？”
韩明垂眸，道：“送去了，但没见着太子，东宫近侍说太子病重，今年生辰不见外客，连大官柳河前去，都被拒之门外了。”
听到此处，韩尹终于觉出了不大对劲的地方。
东宫已经不见外客许久了，说是太子病重，可是却拒绝了永平帝派去诊治的太医，只有那个陈大夫一人时常被传召。
至于韩诉，韩尹想都不用想便知晓是谢洵动手了，京中旁人没有这个胆子。可是谢洵既然病重，闭门不出，又是如何在京郊杀了韩诉的？
此时韩尹才真正意识到，那个乖顺的东宫太子，原来是个虚影。
就算是只猫，被人踩到了痛处，也会跳起反扑。大概就是此次韩诉去灭口了颜家，才真正招致了谢洵的仇恨。宁可破坏多年伪装，也要亲手杀了韩诉的谢洵，就是这只跳起来反扑的猫。这只猫手上沾了血，其意再明显不过了，他是在告诉韩家，他不会容忍下去了。
向来韩尹认为成大事者不得仁慈，就要利用这周围能用的一切，所以他为了扳倒颜温礼，不惜让自己的儿子受下如此重伤。所以方才他听闻了韩诉的死讯，也只是惊诧片刻，心下却并没有过于浓烈的难过。
“好一只扑人的猫，此刻我大概明白，陛下为何要坚持压下东宫之势了。这种人，留一天就是一天的祸患。只是陛下还是心不狠，要换成我，宁可不要这史书清明，也要杀了他。”韩尹叹气，看向韩明，“你去将锦行接回来，安葬了吧。”
韩明没听懂，眼睛都瞪成了圆的：“锦行死了？东宫做的”
韩尹没答，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缓声道：“去吧。”
一大早，云乔还没用开始用饭就在院子里练刀了。
谢洵因着手臂上的伤口，身子又开始不大好了。永平帝给他饮下的那毒药似乎便是如此折磨人的东西，会在每次谢洵头疼脑热或者受点外伤的时候发作。
这下好了，太子是真的病了，能不能如期回京都不好说了。
“当心些！”
惠昭凝本以为云乔听见她进来了，谁知下一瞬这绝情刃就堪堪从眼前划过，她惊呼出声才让云乔回神，忙收了手。
“惠姐姐……”云乔也有些慌，她头一回练刀的时候走神，险些伤了惠昭凝。将绝情刃收回刀鞘，云乔才平复了呼吸，道：“惠姐姐，我练刀的时候不要近前来，像方才那般，多危险。”
惠昭凝其实没有多害怕，只是拉着云乔的手，一同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心神不定的，可不像你云大将军了。”惠昭凝笑话她，“可是昨晚的面不好吃？”
“啊？你怎知？”
云乔完全没想到昨晚那么轻的动作也惊动了惠昭凝休息。那昨晚，后来她和谢洵……惠昭凝也看到了么？想到此处，云大将军的薄脸皮有些受不住了。
“昨晚我还以为是哪个小贼呢，出去一瞧，可不是我们云将军和太子么？本还想着你不会做饭，我去帮你一把，是苏应将我拉回去了，说什么你们两人相处，让我不要上前打扰。”惠昭凝知道云乔脸皮薄，却还偏要逗她，“看来你嘴上说着不想嫁去东宫，心里却还是在意人家嘛。”
这话说得对，却也不对。直到现在，云乔仍旧是不愿嫁去东宫的，但是她在意谢洵，无关谢洵的身份。有的时候她还巴不得谢洵就是一个普通人，她倒是也愿意养着这个病秧子。
云乔是愿意和谢洵白头偕老的，但这事委实是不大容易。
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么纯粹的，太子和女将军，放到哪朝哪代都是大忌，更何况谢洵并非永平帝亲子。之前听谢洵说过，永平帝本是打算将云乔许配给那个原配去世了的邵阳王，是谢洵据理力争，才求得这桩婚事。
代价，自然是永平帝更多的猜忌，从此他在京中所行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见云乔愣神不答，惠昭凝才又问：“今早就听府中人说传了大夫来，怎么，谁病了？”
云乔这才向谢洵的住处看了一眼，道：“他病了。对了惠姐姐，你可知淮远哪里有解毒圣手么？他身体内有毒，若是再不化解，真怕他挺不过去。到了那时，我在不在意他，还有什么用么？”
她这几日不是没有给谢洵找大夫诊脉，可是他们皆是摇头无奈，说是毒侵肌理，年深日久，且其毒性顽劣，恐无药可救。自打今早的大夫又重复了这段话时，云乔才觉出了几分心慌意乱。也是因此，方才练刀的时候才会注意不到走来的惠昭凝，险些误伤她。
“这么严重？”
惠昭凝皱起了眉，沉思片刻，答：“颖儿幼时误食毒物，本以为救不回来，是服用了苍州孟大夫的药才好。可是如今孟大夫已经故去了……我记得孟大夫曾有一个徒弟，我今晚派人去苍州打听，你也莫要太心急。”
“嗯，劳你费心。”云乔对惠昭凝很是感激，平素因着这个家中有惠昭凝，才多了几丝寻常人家的气息。
没谈几句，房门便被推开了，谢洵面色苍白，唇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他肩上披了一件单衣，因着院子里风大，推门的那一瞬，衣襟被吹开了些许。
惠昭凝起身向谢洵行礼，谢洵却颇为费力地咳了几声，笑道：“不必多礼，此处不是京城，没那么多规矩。”
这院子里常有侍从走过，确实是不大适合行礼的。不多时，惠昭凝便说颖儿还没用早饭，先一步回去了。
谢洵在一旁坐定，朝云乔伸开了双臂，想要抱一抱她，可是却被云乔避开了。云乔将手中的绝情刃重重地搁在谢洵面前，道：“什么时候醒的？偷听人说话可舒坦？”
看着绝情刃略显花里胡哨的刀鞘，谢洵伸手抚了抚上面的花纹，语气无辜道：“不怪我吧？你们在我门前那么大声，我只是病了，又没失聪。”
玩笑话归玩笑话，谢洵知道自己的病不好，云乔就会一直担心下去。他拢住了云乔的指尖，换了一副严肃模样：“估计我等不到那孟大夫的徒弟了。再过几日，我病好一些，就该回京了。到时你不用跟我回去，尽管放心处理淮远这边的事。至于长州那边，我会亲自去见长宥，那时我会给你来信，要你放心。”
这话说得云乔心里有些难过。
是啊，她如今有机会选择不再跟着谢洵回京了。可京城那是什么地方，谢洵一身病，此番回去，能不能见着都不好说了。
看出了云乔的情绪，谢洵再次换成了笑颜，道：“你别是心里在暗自高兴吧？我不在，可不就是给了你和你那仰慕者绝好的机会么？”
这人吃醋竟没个完了！
“谢洵，你想和我，做真的夫妻么？”
事实上谢洵乍一下没听懂，看向云乔的目光还有些茫然，片刻后才回过味来，外人面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殿下，此刻自耳根漫起一片红。
云乔没等到这人回话，就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在说什么糊涂话，这可是青天白日的，真是罪过。她腾地站起身，手足无措地抓回自己的绝情刃，内心挣扎着道：“我胡说的，你别当真，军中还有要事，你且先养病，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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