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定格的永恒(1)
话说,程宇娘自从儿子决定让儿媳改嫁,心里也是五味陈杂,几日都没有睡好觉。想来想去,只要儿子好,所有的事都随他去吧。
她心疼儿子,也心疼慧儿。从打慧儿进门儿,她娘俩就没红过脸,将心比心地说,换做慧是自己的闺女,真也不忍心让孩子以后多半辈子守着一个摊子过后半生,毕竟她还年轻。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想到自己的身世:
程宇娘名叫程来娣,这名字还是她祖父给起的。说起她祖父早年间在云水镇也是小有名气的。
前面咱们说过云水镇,以水、山、煤著称。五六平方公里的镇子,有大大小小泉眼16个,泉水清冽,水质极好。有泉必有河,外地人要想进入镇子,必须淌过河才能进镇子。
云水镇还有座奶奶山,号称“小泰山,”孤峰独立,山势险要,曾有多位帝王亲临此山,留下很多轶事佳话。据说求子,求功名,都很灵验,每逢春季开庙门的时候,山上香火极为旺盛。
再要说的就是云水镇的煤了,据说明朝时,这里的人就开始采煤了。到了清末民国,小煤窑已有几十处。当地农民以炭代薪,采煤不仅自己做燃料,而且行销外地,赖以谋生。
来娣的祖父就是云水镇为数不多会看矿脉的一位煤师。在来娣小的时候,家境还是不错的。祖母早年过世,祖父和父亲出去挣钱,母亲在家打理家务。那些窑主得了好的矿脉,出手也算阔绰,家里也算殷实。后来一个女人进门,彻底把这个家推向了深渊。
来娣五岁那年,祖父娶回了一个比母亲大不了多少,但打扮却很妖艳的女人进门儿。
母亲告诉来娣这是新奶奶。来娣没有见过旧的亲奶奶,她问母亲可不可以叫新奶奶,小奶奶。母亲说不可,怕新奶奶听到小不高兴。来娣嘴里答应,可心里还是觉得新奶奶就是小奶奶。
小奶奶的头发总是黑亮黑亮的,脑后油光铮亮的发髻上,别着一根金黄的簪子,鬓角总插着一大朵牡丹花。红的、黄的、粉的,各色的绒花,映衬着扑着厚厚香粉的白脸,白脸颧骨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红太阳。
来娣一看到这两片儿红,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由得想起去年街里耍猴的猴屁股。
来娣除了不喜欢小奶奶的红太阳,也不喜欢小奶奶说话的声音,又高又尖,乍一听,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当然这些还都是次要的,让来娣最最不喜欢的是,小奶奶居然说假话。
说实话,新奶奶要是不抹猴腚胭脂长得并不丑。不知怎么的,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暗地里责怪爷爷怎么这么没眼光。
那天来娣和伙伴儿玩完回家,正看到小奶奶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咯嘣咯嘣”吃大豆。
来娣喊:“奶奶好!”
“嗯,来娣回来啦!”小奶奶似笑非笑地应着。“你过来!”
来娣不知所以,有点怯怯地走到小奶奶跟前。
小奶奶“扑哧”笑了,说:“给你点豆儿吃!”
来娣摇摇头,“我不要!”
小奶奶沉下脸,“伸手,给你就要!”
来娣只好伸出手,手指并得紧紧的,深怕豆子落在地上。
小奶奶从指缝儿里漏出七八颗豆子,说,“乖,去吃吧!”
来娣的小手接着这七八颗豆子有点闪手,原来小奶奶这样小气。
傍晚的时候,爷爷回来了。前脚刚跨进门道,小奶奶像一阵风从屋里飘出来,高一声低一声,爷长爷短亲热地不得了,全然不顾,院子里还住着两家人。
顺子娘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出来收晾晒的被子,和来娣爷爷打了个照面,笑了笑打招呼。假装没看见小奶奶,掉转头,用鸡毛掸子把儿狠狠拍了几下被子,又用力抖了抖,好像除了去上面的浮尘,还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想抖掉。然后头也不回地抱被子回房了,晾衣服的铁丝荡秋千似的晃着发出“吱吱”的响声。
倒是来娣爷爷被叫的有些不自在,“哼哼哈哈”胡乱答应着,慌忙进到堂屋。小奶奶紧跟其后,说笑着一手接过爷爷手里的猪蹄,一手搂着爷爷的腰,屁股一扭一扭地跟了进去。
来娣趴在窗台上,偷偷望着爷爷。要知道,原来爷爷带回来的好吃的,都是自己先接过来的。自从有了小奶奶,母亲就不让自己出去迎接爷爷进门了。
来娣坐在窗台上有些闷闷不乐,隐约听见,爷爷问,“我让你把我买的稻香村点心,给来娣些,你给了吗!
“给了给了,都给了!啥也拉不下你的小宝贝!我都吃醋了!你也关心关心我,哼……”
后面说的话声音越来越小,听不到了。来娣望望窗台上的几颗豆子,搞不明白,小奶奶为啥要说假话。
她问正在灶间忙碌的母亲:“娘,爷爷说的稻香村,小奶奶什么都没给我,为什么要撒谎?”
母亲面有难色,沉吟了下,“大概她忘记了吧!你想吃什么,娘明天带你去买!”
“噢,”来娣若有所思地想:要说忘记,小奶奶让母亲给买的东西,她一样也没忘记过。看来,有些人会选择故意忘记一些事。可对于来娣来说,有比点心更重要的事,那就是,自从小奶奶进门儿,爷爷变得和自己没那么亲了。
原来,爷爷回来除了带好吃的,就是,先抱起来娣在脸上亲上两口,然后抓着她的小胳膊转上两圈儿,她要是赖着不离开,爷爷就用他的胡碴扎扎她的小脸,来娣“咯咯”笑个不停。爷爷说:“稻香村的芙蓉糕来了!”她才肯停下来。论点心,芙蓉糕是她的最爱。
这一切,自从小奶奶来了,就变得一天天遥远起来,忽然又一天,她觉得那就自己经历过的一个梦。
院子里正房住着爷爷和小奶奶,来娣一家三口住东房,顺子家住西房,南房是粮囤和一些农具:量粮食的斗和斛,还有些铁锹和锄头之类的东西。
院子中间有一棵高大的麻枣树。灰白的树干,如伞的偌大树冠,枝枝桠桠高过房顶。每年开春,嫩绿的树叶鲜亮地挂在枝头,一开门便春意盎然。
绿叶一天天长大,不知何时叶间冒出细碎的小黄花,一簇簇点缀在绿叶间,淡雅悦目。
甜丝丝的枣花香引来无数蜜蜂,“嗡嗡”绕花忙碌,鸟儿也来凑趣儿,啁啾着欢快地在枝间跳来跳去。
来娣、顺子、二顺、二丫头、三儿、香儿,每天玩的时候,都时不时,抬头望望,那一串串绿玛瑙,盼望着秋天快点到来。
七月红脸的枣是最好吃的,酥脆酸甜。每年这个时候,院子里总是很热闹。
爹仰着头,手持一根长竹竿,瞅准树枝,不轻不重,力度拿捏得极好:既不伤到枝干,又让枣子乖乖地落下来。
麻枣雨扑簌簌落下来。树下铺着顺子家和自己家的棉门帘、枣子落下来就七扭八歪地躺在棉被上睡大觉。
顺子最为调皮,他会故意站在树下,用他前拉拉后拽拽的小脑袋,去接枣子,枣子肆无忌惮地在他头顶跳跃,他高兴地摇头晃脑,故意做鬼脸给来娣、二丫头、香儿看。惹得顺子娘大骂:“你这个小兔子,把枣儿都踩坏了,看你屁股蛋子又发痒了,想让我请你不是?”说着调转身佯装回家取笤帚疙瘩。
顺子装作害怕的样子:像孙猴子一样缩缩脖,耸耸肩,东瞅瞅西看看,眨巴眨巴眼,用手挠挠屁股。
三个女娃笑得前仰后合:“就是,都把枣儿踩坏了,婶子揍他屁股!”
顺子瞪着眼,气歪了嘴,攥着小拳头道:”谁说我坏话,看我给她点颜色瞧瞧!说完就从树下直冲过来。
三个女娃嬉笑着躲到顺子娘身后:“婶子——,救我们——”
本来就虚张声势的顺子娘,“咯咯”笑着,母鸡护小鸡一样伸开双臂把三个女娃护在身后。于是,瞬间展开了左躲右闪老鹰捉小鸡似的游戏。
母亲将搜罗到的大小袋子一一撑开,摆放在棉帘子四周,看着他们戏耍,不说话,只抿嘴笑。于是那些没盛枣的空袋子,仿佛已盛满欢乐。
“收枣喽!看谁收得快,收得多,谁就分得多啊!”来娣爹接过来娣娘递过的毛巾,边擦汗边喊。
六个小脑袋一拥而上,捡的捡、捧的捧、搂的搂,开始收枣子。
顺子娘捡起被顺子踩扁的枣子,放到嘴边吹吹,在衣服大襟上蹭两下,念念有词:“可惜了的!可惜了的!”然后放到嘴里有滋有味边吃,边用手指戳了顺子脑门一下。
顺子皱皱眉,撅撅嘴,忽然弯下腰,用手捂着肚子喊:“娘——,不行了!不行了!肚子疼——”
顺子娘心急火燎地扔下手里的枣子,赶过来看。
顺子猫腰从他娘腋下溜走了,回过头,办个鬼脸,嬉皮笑脸地说:“没事,娘——,枣吃多了,我要上茅房——”
气得顺子娘哭笑不得,大家哈哈大笑。
爷爷坐在门槛儿上,抽着旱烟,眯着眼笑,仿佛在回忆自己小的时候。
自从小奶奶进门儿,这院子里人多了,但却没了原来的热闹劲。尤其是夏天,原本大家吃罢饭都到院子里纳凉,东家长西家短,天南海北,唠唠嗑儿。只要,小奶奶一出来,大家就溜溜儿不是回家了,就是到街门口去坐街了。
又到了麻枣收获的季节。今年却不同往年,因为这树是来娣爷爷种的,原来是大家一起享用,现在来娣有了新奶奶,似乎麻枣树的身份也发生了变化。尽管来娣爷爷,还是笑呵呵地招呼邻居的小孩子打枣的时候,来拾枣儿,可是,二丫头、三民子、香儿都被他们娘喊住了,谁也没有来。
打枣那天,顺子娘故意支顺子和弟弟去舅舅家送东西,一早就出了门儿。
来娣有些扫兴,每年打枣儿,都是件很高兴的事。爹拿着棍子轻轻敲枝杈,那些花玛瑙、红玛瑙便“扑棱扑棱”撒着欢儿蹦蹦跳跳从树上落下来,有的还调皮地落到头顶上再跳下去,一会儿铺在地上的门帘上便落满了枣子,他们几个小伙伴,挑拣上最大最好的填到嘴里,边吃,边笑,边说,边捡,好不热闹……
树还是原来的树,枣还是原来的枣,院子里却没有了原来的欢乐。
父亲打枣,母女俩拾枣,小奶奶站在门里看打枣、拾枣。打完枣,父亲进屋洗手。爷爷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烟,一句话也不说。
母亲收完枣,瞅瞅无精打采的来娣,看出了她的心思,挑拣了一小笸箩最大最好的递给来娣说,“拿给爷爷、奶奶吃!”
来娣也不说话,拿了枣儿放在爷爷旁边的小桌子上,最上面的几颗枣儿不听话地打几个滚,落在地上。
爷爷勉强笑笑,捡了枣儿起来故意大声说:“来娣啊——,回头你记得给顺子儿、香儿、三民子送点枣儿啊!”
来娣欣喜地正要答茬。不想小奶奶,阴阳怪气地道:“来娣娘,你挑那好的拿到我屋里来,赶明儿,我给我娘家侄儿,带点儿!”
来娣爷爷瞪了小奶奶一眼,小奶奶假装没看见。
“哦”来娣娘有点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树叶绿了又黄,落了又长。枣花依然,枣子依然原来的模样,鸟儿依然在歌唱,只是花香不再那么香,枣也没原来甜,鸟儿的歌再没有那么动听了。一切看似原来的模样,一切又都不是了原来的模样。
来娣常常站在树下向上仰望,回味童年的记忆。然后心里默默想:快乐不在树,不在枣儿;在的是无忧无虑的小伙伴在一起的欢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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