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听,海的声音(2)
马晓涛和春根走了,别墅里只剩下慧和乔飞。坐了将近四小时的车,慧显然已经有些疲乏了,但是她还是有点纳闷,马晓涛究竟是谁,为什么对她和丈夫这么好。
乔飞让慧躺在床上歇息,自己斜侧着身子,右肘支撑在床上,脸朝着慧,用手托着脸,看着慧积攒了一路的疑问,笑着说:“我知道你攒了一肚子疑问,早该和你说的,不是想给你个意外的惊喜吗?今天我们能在这儿,还真得谢谢这个马晓涛。”于是乔飞把和马晓涛如何相遇,他们怎样一起合计给慧一个惊喜都原原本本讲给慧。
慧听完,心头疑窦顿开,心想:这个马晓涛还真是个重情重谊,知恩图报的人,不禁心生好感。遂说:“日后,我们不能随便接受人家的恩惠,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乔飞笑着点头应允,说:“我们的心总能想到一处,不谋而合。好了,慧,现在感觉好吗?”
慧说:“说还行。”
“那好,听话,既然我们来了,就好好享受一下,权当给你补回我们的蜜月,现在好好休息一下,下午你觉得身体还行,我们就去看海。”说完,他在慧的手上吻了一下。
慧点点头,她确实是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睡着了。
乔飞休息了片刻,见慧睡着了,轻轻从床上爬起来,找服务员要了纸笔,给慧写了张便条。
慧:
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吃药的时候,记得先吃点东西。
飞
乔飞写完,放在慧枕边。又把马晓涛准备的吃的也放在床头柜上。出门前向服务员打听了到商场的路,急匆匆地出了门。
等到慧醒来的时候,看到字条,心里暖暖的。她边吃药边瞅那字条,心想,乔飞还真是心细。她正想着,听到楼梯响的声音,紧接着汗涔涔的乔飞提着几个手提袋推门进来了。
“哦,你醒了?吃过药了?”
慧点头,故意皱着眉问:“把我一个人丢下,你去哪儿了?”
“商场。你坐着别动。”乔飞边用手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边笑吟吟地说:“你猜猜,袋子里都有什么?”
“贝壳。”
“不对。”
“花儿。”
“不对。”乔飞模仿着命运交响曲开头的旋律:“咚咚的——咚——”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个很精致的扁盒子。
慧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是一瓶防晒霜。慧柔声说:“你想得还挺周到!”
望着慧欣喜的模样,乔飞脸上的笑意更灿烂了。他又从袋子里拿出一条乳白色三重花边的短袖长裙,一顶浅咖色蕾丝宽边凉帽,一件真丝玫瑰粉的吊带睡裙。
慧脸上荡漾着盈盈的笑,说实话,丈夫买回来的这些衣服,慧确实很喜欢。可是云水镇太小了,买不到的。即便有,她也整天忙得顾不上逛街,自然就和没有一样了。自己从来也没说过,乔飞买回来的衣物却正对自己的心思,莫非真是心有灵犀。
当看到乔飞最后从袋子里拿出的那件海蓝色沙滩裙时,她一下子呆住了。乔飞的身影在她的眼里模糊了,她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
程宇出差回来,兴冲冲拿了件和刚才乔飞买的差不多的一件蓝色吊带椰子树图案的沙滩裙——海一样的颜色,沙一样绵软的质地,复古的珠串点缀,古朴典雅,韵味十足。她非常喜欢这种清新飘逸,古朴大方的衣服,迫不及待地穿在身上,把拖鞋甩在一边,两手撑起裙裾在洁净的地上旋转起来……
她呆望着乔飞手里的沙滩裙,这下可把一脸兴奋的乔飞吓坏了,慌忙扔下衣服,走过来,急切地问:“不舒服吗,还是不喜欢?”
慧有些伤感地摇摇头,饱含深情地望着丈夫,长舒了口气,说:“是——太喜欢。”接着她向丈夫讲起有关程宇和这件裙子的往事:
我和小迪爸谈恋爱的时候,他是个普通的煤矿井下工人,直到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才从井下调到井上,做宣传工作。
程宇到宣传科后,为更好宣传矿工的精神风貌,常常下井体验生活。他和我说,以前当工人时,就是想着多出煤,提高生产效率,没多想,不觉得什么。到了宣传科,工作清闲了反倒觉得自己肩上担子重了。
那些工友每天工作在几百米地下,就像走在地球的肚子里,敲帮问顶,排除隐患。在炮声隆隆煤机轰鸣声中,他们吸着粉尘,头顶着矿灯,后腰里挎着几斤重的蓄电池,开始一天的工作。各种现代化机械设备,巷道里面密密麻麻、粗细排列的管线,工友们挥汗如雨的工作,传送带上源源不断的煤炭,都让他热血沸腾,心里充满感慨。
我看到过他发表的反映矿工生活的报道,写得非常感人。因为他的文章,让更多人了解了矿工的生活,工友们都管他叫‘小秀才’。他不光写时下的矿工生活,还写有关云水煤矿历史的文章。
在一次退休矿工欢送会上,他偶尔听到几位老矿工讲起云水煤矿的历史,很感兴趣,就和几位老人攀谈起来,其中一位矿工给他推荐了一个退休多年叫王建成的老矿工。
王建成老人是日本鬼子在云水煤矿犯下滔天罪恶的亲历者。程宇说,他采访老人的时候,老人已经风烛残年,含着泪拉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告诉后人不要忘记那段悲惨历史。
老人的老家在北京农村,十岁那年,日本鬼子侵占了他的家乡。父母带他和哥哥被迫外出逃难。半路上,有人说‘云水矿好地方,看花浇水晒太阳,吃的大米饭,一天一块大光洋’。父母信以为真,带着他和哥哥来到了云水镇。没想到被诱骗到云水镇煤矿当了日军的劳工。到了煤矿,他们才知道上了当也晚了。
当时他和哥哥年龄小,俩人干的活就算一个人的。他们住的是阴暗潮湿、四面透风的破工棚;吃的是像饲料一样的‘三合面’,还常被工头克扣。他们每天披着麻袋片,嘴里叼着煤油灯,靠四肢爬行往外运煤,一干就是十四五个钟头。
矿山四周岗楼林立、电网密布,日本人的警备队日夜严密监视矿工防止外逃。工人们睡的工棚,每一排只留一个出口,门口有人站岗。晚上大、小便都要报告门岗领牌出去,时间稍长一点,便遭毒打。日本鬼子和汉奸惩罚矿工非常狠毒:用镐把打、皮鞭醮水抽、灌辣椒水、火棍烫、坐老虎凳、喂狼狗……
当时的安全卫生条件极其恶劣,伤寒、霍乱等疾病经常发生。日本人非但不给医治,反将工人活埋。对于重伤的矿工,日本人将其抬到人称“等死房”的病号房,以‘传染病’为名活活扔进矿山附近的几条山沟里,久而久之,几条沟就成了后来的‘万人坑’。
其中有一个最大的‘万人坑’叫‘一二三万人坑’,这是矿区电网外边的一条山沟,有时一天就扔进去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人。每逢矿工死了或有活着的重病矿工,日本人就逼使健壮的矿工隔着电网往外扔尸体,工人们强忍悲痛喊着‘一二三’的号子,把人扔出去,于是有了‘一二三万人坑’。
从后来对“万人坑”发掘出的尸骨来看,被埋的矿工有的双手被砍掉,有的大腿被砍断,有的双腿用铁索紧紧捆着,有的头骨被砸碎,还有的肚子上插着铁棍子。云水煤矿‘万人坑’是日本鬼子残害中国煤矿工人的铁证。
那时,矿工中流传着一首歌谣:‘云水矿,鬼门关,进去容易出去难,鬼子杀人不眨眼,矿工尸骨堆成山。’
后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矿工,因为自己染了病,知道迟早也逃不过日本人的魔掌,就想了个办法用生命掩护他和哥哥趁半夜上厕所的机会,逃出了日本人开的煤矿。
逃到半路,哥哥见日本鬼子的狼狗马上要追上来了,就让他先跑,自己向离日本鬼子近的一条岔道跑去,结果他哥哥被日本鬼子的狼狗活活咬死了。
他说,黑暗里,背后传来哥哥撕心裂肺的痛苦哀号,直到最后一点声音都没有了。他把自己的嘴唇咬破,手死死扣进土里,才忍住没喊出声,否则哥哥就白死了,他是趴在死人堆里装死,才捡了条命。
那天程宇采访完老人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到老人说到‘万人坑’的地方转了一圈。那里矗立着一座纪念碑,碑的正面书写着‘永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站在碑前,听到的是机器的阵阵轰隆声。曾经的“万人坑”,变成了现在的印刷厂。
回到家他激动地对我说,这段屈辱的历史就曾经发生在这片土地上,他站在山梁上俯视着山沟,仿佛看到无数被践踏的屈辱灵魂在望着自己;印刷厂机器轰响就像是他们的呐喊和□□,让他给他们伸冤,让他告诉他们的后人,不要忘记……安慧说完,眼角湿润了。
可是小迪爸说,这段关于云水镇煤矿的历史正在被岁月一点点淹没,像咱们四十岁出头的人都知之甚少,我们的下一代从来就没听说过。历史的见证人逐渐老去,矿上环境也在不断改变,这段历史也将随之一点点被遗忘。他是干这项工作的觉得自己有责任,让每一个云水镇的后人了解这段历史。仇恨可以放下,但历史必须知道,不管什么时代,落后了就会挨打!
慧抬起头眺望着辽阔的大海,海面上掠过自由自在飞翔的海鸟。不远处的沙滩上一对情侣正在追逐嬉戏。她回过头望着乔飞道:“在这地方说这些,是不是太残酷?”
乔飞温情地看着慧,轻轻抬起手,把她的一缕额发拢到耳后,深情地说:“你想说的,就是我想听的,我们不管别人,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就是太顾及别人的感受了,往往忽略了自己。”
慧闭上眼睛,抿着嘴,点点头,她决定面朝大海,把想要说的话都说出来。
小迪爸之所以拼命工作,还有一个原因:他的父亲就是因为矿难没的,就是现在的煤矿,年轻小伙子找个媳妇都难。他觉得矿工们不易啊!
他们给别人带来光和热,而他们自己在井下却看不到太阳,看不到星星。我可以想象得到一盏盏矿灯像黑暗里的萤火虫晃动在巷道里,那就是他们的存在。他们休息的时候有时也说些荤段子也是苦中取乐,都是大老爷们没啥放不开,虽然有些粗俗,但这是井下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快乐了。
慧喝了口乔飞递过来的水,眺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继续道,我没有到过井下,但我时常听到他和工友们说,“冒顶、瓦斯、塌方、掘进”之类的词,虽然不太懂,但我能感觉到,他们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在工作。
有时为了突击任务,招来的临时工,下一次井,就怕了,卷铺盖卷走人了。那些干了一辈子矿工平安退休的老矿工,有的也不同程度患有矽肺病,所以其实小迪爸虽然被砸成残废,能捡回条命也算是万幸的了,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父母当初不同意我们的婚姻,有他们的道理,起初我不以为然。小迪爸怕我担心避而不谈,所以在遭到我父母反对之前,我对这个行业的潜在危险一无所知。
慧凄然一笑,这些东西都还是小迪爸当了宣传干事调到井上,我才逐渐知道一点。以前只听说,矿上的人不好治家,不讲究穿,“好吃”,发了工资,就大吃大喝一番。后来听一个退休的矿工邻居说,每次下窑,脑袋都像别在裤腰带上,回不回得来还两说,每当走出井口,看到太阳光都特别亲切。那些矿工的家里人更是为亲人担心,下班的时间若是没回到家里,一家人就会心里发慌。
小迪爸说,有时候他觉得云水煤矿就像一位温情的母亲,用自己汩汩的乳汁默默地滋养着一方儿女,掏空了自己,温暖了数不尽的人。百年之后的她更像一位眼里写满沧桑的枯槁老人将成为历史,淡出历史舞台,但成千上万几代矿工的淳朴、善良、无闻却深深植根在了这个冀西北的小镇……
他有种创作的冲动,他要把工友们的激情和闪光点用自己的笔写出来。他白天下井与工人一起劳动体验生活,晚上看书,写稿子,有时我睡醒一觉他还在写。他想把这些都写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矿工,认识矿工。
那一年,由于工作成绩突出,他被评为矿上的先进个人。破格允许带家属到北戴河疗养一周。
慧述说的很平淡,但在乔飞却生出一种悲壮的感觉。对于眼面前这个曾经的矿工家属,现在的妻子,他知道了更多她过去生活的一些酸甜苦辣。言谈之中可以看出他对丈夫的疼爱,尽管她相貌姣好,但却不奢求,要的只是平平安安、简简单单的生活。
命运还是捉弄了这个可爱善良的女人,夺走了他爱人的双腿,让她在担负生活重担的同时,精神上也饱受煎熬,但是她毫无怨言地默默承担起了一切。无疑这样的女人,嫁给谁都是谁的福分,愿不得程宇在把她托付给自己时,那么痛苦,现在想来,这个抉择还真是难。乔飞想到这些从心底更加疼惜慧。
慧抬起眼眺望着窗外辽阔的大海说:“去北戴河前夕,他出差回来,也带回来一件和你刚才买的差不多一样的沙滩裙回来。我很喜欢,穿在身上,甩掉拖鞋光着脚丫子,好像踩在沙滩上的样子,走给他看,他摸着下巴笑眯眯地说,好看!我把那件心爱的沙滩裙连同新买的泳衣、路上吃的、喝的、孩子玩的,收拾了两大提包,单等第二天,他下班休息一下,就准备出发。
后来,后来,慧摇摇头,闭上眼睛,说不下去了。再以后那衣服没穿就送人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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