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小说 > 科幻小说 > 夜雨时 > 第18章 血色

长顺十八年六月,由大理寺主审的户部贪腐案尘埃落定。

        自今春的赈灾事宜查起,一直查到昨岁玹州旱灾,以吕简为首的二十六位大小官员锒铛入狱,涉事者判于闹市斩首,家中其余男丁流放彣州,女子罚没为奴。

        “没想到这吕家也有这么一天,平时风光无量,临到头来,落得这个下场。”一群人围在刚刚张贴的布告前,一位老者捋着胡须,不住地叹息。

        “这么个下场还不是他们自找的,朝廷好吃好喝养着他们,这群狗官日日养尊处优还不满足,连老百姓的救命钱都敢往口袋里揣,玹州死了多少百姓,单要他们一条命,太便宜他们了。”说话的人生的彪悍,声音也是中气十足,一番话说完,大家都连连称是。

        “这位兄弟说的是,要说这大理寺的人也不办事,去年到现在不过一年光景,就扯出这么多当官的,要说其他人手上都是干干净净,我是不信,合该就该继续查下去,将这些不干人事的狗官都一次砍了才好。”

        这人是个瘦高的,往人群里一站就极似一根竹竿,若不是此刻人挤着恐怕一阵风就能吹倒,说话声音不似方才那位粗狂,反倒因为声音尖,显得有几分酸刻,像是生怕别人在他还没将感叹抒发完就将话头抢了去,几句话说得又急又快。

        人群里有认识这位快舌的,此刻忍不住开口打趣道:“没想到你吴赖子也有这见识,不如也去考个状元郎,回来当我们的父母官。”

        吴赖子摸了摸头,也不生气,依旧跟着众人笑在一处。

        “我倒是听说这事儿还没完?”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不起眼的人,说的话里满是不屑掩藏的鄙夷,正能穿过笑声传到众人耳中,眼神齐刷刷的投过来。

        “这话这么说?”吴赖子开口问道。

        “咳咳,”那人故作玄虚的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我听说大理寺去吕府抄家的时候,发现了一本账簿,那账簿记录着这些年吕家贪墨的资产,还有具体的来源,诸如时间,诸如来往人员,再诸如进项金额。”

        人群中有人插嘴道:“贪都贪了,还作个账本干什么,生怕朝廷查不到证据吗?”

        只见那人眉头一蹙,似是不悦被人打断,瞟了那人一眼,待那人表情僵了僵,才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你就不懂了吧,这账簿不是给朝廷准备的,而是给自己准备的,一个账本牵扯着一船人的性命。”

        周遭七嘴八舌的问着什么意思,那人很是受用,对着众人一番解释,“就好比一群人出海,没什么事情还好说,大家相安无事,怎么出去的,怎么回来,还能打上满满一船鱼,个个盆满钵满。”

        “但若是哪天遇上风浪,你要是不想让我活,对不住,您也得去海里陪葬,除非你我都别动歪心思,大家一致对准风浪,这才是同舟共济,待到风平浪静,大家还是一条船上的好兄弟,有鱼分鱼,有菜分菜。”

        “说白了,这账簿就是拴住蚂蚱的绳,只要这绳还在,大家就别想离开这条贼船。”

        那人伸了个懒腰,“不过现在这账簿倒是成了众人的催命符,上边有名字的和阎王爷的生死簿一对,估计都能对上个七七八八。”

        “什么船啊,绳啊,听得我脑子发晕。”吴赖子挠着头的手更用力了,扯得头皮都跟着一起一落。

        一干人听得云里雾里,众人七嘴八舌,有和吴赖子一样问着“船啊”、“绳啊”的,有凭着知觉猜测“众人”的,还有的唠起了家长里短,更有商量着结伴去买菜的,一会儿的功夫,人群散个精光。

        “此次幸得姑娘大义,顾某谢过姑娘。”

        顾泽方从城东施完粥一路风尘仆仆地来了山木斋,这边乐玖和付奕琪恰好结束今天的看诊。

        说起来这还是乐玖第一次见顾泽方,若不是知道此人是个少年将军,定会将他视作文采绝艳的状元郎。

        穿着一身淡青长袍,整件袍子用同色暗线绣了纹样,许是因为大病初愈,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单薄,说话的时候眼底眉梢拼凑出淡笑,清冷甘冽,宛如夏日里的一捧清泉。

        “小将军客气了,举手之劳,医者本分。”乐玖收回目光,微低了身,回着礼。

        “叫我泽方就好,如今赋闲在家,早已不是什么将军了。”顾泽方笑着,经过时间的沉淀,看样子如今并不是很介怀“将军”名衔。

        “顾公子今日来可是有事?”乐玖问道。

        顾泽方看了一眼付奕琪,付奕琪正在一旁捏着拂影的脸,笑得灿烂,顾泽方将视线收回,重新投到乐玖身上,“路过的时候,顺路进来看看。”

        门外小厮急匆匆走进来,小声在乐玖耳边说着什么,乐玖挥了挥手,小厮便退到一旁候着,对着顾泽方歉意一笑,“突然有些事情要办,顾公子若是无事,可以在这多停片刻,奕琪在这,可以让她与你说说近几日有关于义诊的情况,失陪了。”

        房间里层纱幔叠,香炉里飘出阵阵香韵,将四处浸的沁人,烛火透过灯罩将角落都照的清楚,掩映在脸上,生出一层暖意。

        “言大人何事烦愁,孤影独酌?”乐玖举杯对饮过后,重新将酒盏斟满。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石疆自嘲地牵了牵嘴角,黯然道:“岂不闻酒借愁生,互为薪火,一发便是燎原。”

        石疆自顾自的说着,这副样子,显然是醉了。

        “愁是凡人枷锁,须得钥匙方能解忧,这酒,是不行的。”乐玖将酒壶酒盏向一旁移了移,移的不远,石疆不用伸直胳膊就能碰见。

        “凌姑娘活的通透。”石疆揉着眉心,声音也带了些许沙哑。

        乐玖无甚表情,“大人说笑了。”

        “姑娘可曾听闻这几日传的沸沸扬扬的贪墨大案?”石疆的眼里爬满了红血丝,看起来像是几日未眠,此刻望着乐玖,满是疲惫。

        “这事儿不小,街头巷尾都有人说,就是活在一隅,也就听见只言片语的,似是今日斩首,”随即疑惑道:“大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毕竟同朝为官,颇有所感罢了,姑娘怎么看?”石疆盯着她,眼中清明,和方才醉酒之态判若两人。

        “妾怎么看……”乐玖低头想了会儿,苦笑道:“听说他们贪污受贿,鱼肉百姓,克扣灾款,可妾一届浮萍,日日守在醉乐坊,为官者事情做的固然大错,可说到底也没遭殃到妾头上,大抵是没办法感同身受的,多时不过是当做谈资,听听解闷罢了。”

        “可若你是玹州百姓,你会作何感想?”

        石疆这架势,非是要问出些什么才肯罢休。

        “若我是玹州人……”乐玖敛了笑,设身处地地想了片刻,“官员无道,见死不救,我辈势薄,沦为鱼肉,自当磨刀挥剑,直插敌心,方解万恨。”说道最后,乐玖眼里红的像是要滴出血,一柄团扇正戳着石疆的心口,宛如一把利刃。

        腕子带着团扇一松,面上也跟着挂上了少女特有的憨笑,“可我不过是景行街上的一介乐倌儿,每日弹弹琴,唱唱曲儿,那些个官爷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自然挑不出错,更别提什么恨了。”

        石疆闭目养了会儿神,再睁眼时,又成了方才那副醉态,语速都慢了许多,“你这么想?”

        乐玖酌了杯酒,“自然,大人身在云端,不知疾苦,若是你我境遇相易,或能少些烦忧。”

        “听君一席话,烦闷如云散……如云散……”石疆头枕着胳膊,俯在桌子上喃喃说着,不多时,便听见匀称的呼吸声。

        乐玖出门唤来小厮,将人送回石府,月娘进来的时候正对上乐玖捞起一条帕子擦着手,随即扔进了盆子里,对着一旁收拾的小厮说了句“扔了吧”。

        “主子。”月娘冲着乐玖行礼。

        “嗯。”见月娘不说话,乐玖开口问道:“有事儿?”

        “主子,”月娘手里绞着手帕,面色也带着几分犹豫,最后还是问出了口,“属下不明白。”

        乐玖睨了一眼,示意她说下去。

        “主子,这话本不该由属下说,可属下就是想不明白主子为什么要与石疆这厮如此虚与委蛇,这步棋,属下怎么看都觉得没有必要,反而惹了一身不痛快。”

        “你知道一个人的脾气秉性是可以伪装的,就像外面的人所熟知的石疆是位君子,刚正不阿,和善有礼。”

        “可白日里披着的外衣总有一刻会被自己撕下,于夜里透透气,我想看到的就是那个时刻,看到他原原本本的面目,哪怕就是一点儿与平日不同的地方都可以暴露他的软肋。”

        “我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便只有这一个法子接近他,获取他的信任,一丝一毫便可。”

        “若是运气好,成了知己,自然是好,如果死前被知己送上奈何桥,心里如何会是滋味,岂不正合我意。”

        “若是不然,我也要亲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进深渊,总归是不亏。”

        “属下僭越了。”月娘听了依旧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她的主子本不应该受这种委屈的,可乐玖既这么说了,她就断然没有再喋喋不休的道理,垂着头随着乐玖向前走着。

        “夜深了,回去歇着吧。”乐玖见她这副失落模样,劝道。

        “是。”月娘的背影有些落寞,像个淋了雨的落汤鸡,可怜的紧,乐玖笑着摇了摇头,回了繁苑。

        吕简处斩的第二天清晨,石府门口伏了具尸体,其上还立着个木牌子,书“纭州孤魂,特来索命”。

        开门的小厮一早起来便撞见了这番场景,腿当即就软了。

        这人像个水鬼,头发乱的打结,还缠着几段水草,尸身下面全是水渍,整个身体泡的又肿又白,断颈折臂,凄惨至极,看起来死了有段时日。

        小厮不待自己喘匀了气,拔腿跑进府里去寻管事,随后出来几个人,悄悄将尸体拖了进去,薄雾成了最好的掩护,整件事情只有石府的人知晓。

        可白日里这档子事儿就像是插了翅膀,生出了嘴,吵得四处皆知。

        翌日一早,开门的小厮又被眼前场景吓了一跳,这次倒不是什么死人,而是只竹篮,里面装着狗头金,这次小厮学了个乖,没敢闹出大动静,出来四处望了望,确认四下无人,将这篮子物什带进了门。

        可即便如此小心翼翼,白日里的消息也未见怠慢,传遍了街头巷尾。

        石府唯恐晚上又闹出什么来,挑了一小队人埋伏在门前四处,只要一有人靠近府门,群起攻之,必能将宵小之徒擒获。

        可到了第二天鸡鸣声起,众人才从梦中惊醒,夜露打湿了衣裳,也顾不上其他,往门口一望,果然又出现了新东西。

        门前的房梁上挂着一条白绫,白绫的里面圈着一顶人头,眼睛睁得浑圆,死死盯着石府大门,吐出来的舌头又红又长,身下躺着一方板凳,显然是他自戕时的辅助工具,板凳下面落着一纸血书,除却板凳,还压着一块石头,将它死死钉在地上。

        “真他妈见了鬼了!”一个小厮啐道。

        其他人也觉得诡异,可心里怕的紧,磨磨蹭蹭不敢向前。

        “老张,不会是真见鬼了吧?”后面一人用手抻了抻老张的衣袖,压着嗓子问着。

        老张怒道:“什么鬼连鸡叫都吓不走,等着一会儿太阳出来,晒成粉儿啊!”

        拽着他的人嘀咕地委委屈屈,“我说的不是吊死鬼……”

        老张一把打掉挂在衣服上的手,大步向门口走去,待走上台阶,见身后的人还都站在原地,又忍不住骂道:“都他妈愣着干啥,都等着老子一个人干啊!”

        后面的人这才动身,上来帮忙。众人将那“吊死鬼”放下,发现是前些日子常往石府跑的赵远诚,老张骂了句“晦气”,众人却是面露难色,方才那位小厮吓得浑身直哆嗦,“老张,这人还抬不抬?”

        “废话,不抬等着大人亲自来抬吗?!”几个人忙将人收进了府。

        消息一如昨日,随风飘落四处。

        到了第四天,石府的人依旧守在原地,这些人白日里睡了一整天,现下精神的能扛个一天一夜不成问题,可到了凌晨还是鸡叫声起,才睁了眼。

        “娘的!邪了!”老张睁开眼,用手抹了把脸,蹭的站起来,大步走向门口,捡起来一本账簿,抬腿一踹,进了门。

        这次不光是街头巷尾,连大理寺都收到了风声说是石府门前出现的账本和从吕简家里查抄出来的账本一模一样,但要说是一模一样也不太准确,吕府搜出来的账本有几页残缺,而石府这边的却是整卷,毫无残缺。

        残卷与整卷之间有何不同,听闻只少了记载石疆的那几页,前后一联系,世人皆道,冤魂索命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一时之间,且不论消息是真是假,石疆都不再是百姓心中的父母官,亦不再是朝堂上让人称赞的正人君子,就连素日里拜访他的寒门子弟,也道曾经瞎了眼,看错了人,深以为耻,只是朝廷的人并没有将石疆缉拿归案,只是私下里查着,暗里派人盯着石府,面子里子都给的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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