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玖想起石疆品评方山露芽的说辞，原封不动道：“初入口时，未觉特别，稍待须臾，齿唇留香，回味甘美。”言罢将杯盏至于桌案，唇边带上浅笑，“对于茶，我算是门外人。”
乐玖看到姜承瑾明显愣了一瞬，抿了口茶，才道：“闲来无事，我倒是喜欢研究这些的，不过总归还是这方山露芽喝的最顺口。”
石疆口中的“她”也是喜欢这茶的，加之方才举动，莫非就是眼前的这位姜承瑾，乐玖派出去的人查不到石疆的少年□□，毕竟情感这东西多是只有本人可知全貌，若是所言为眼前这人，倒是并不意外。
满园牡丹开，品茶好露芽，怎么想怎么是。
“听闻姑娘喜欢糕点一类的甜食，白日里无事做了些，希望合姑娘的胃口。”
临走时姜承瑾给乐玖装了一食盒的糕点，还笑着说，“甚是投缘，若是得闲，时常来府上坐一坐。”
姜承瑾所行所言并无奇怪，可越是这样，越是引发疑心，医者治病救人本就是本职之事，像她们这种大户人家的夫人更是鲜少会在意这些事情，更别说专程设宴报恩了。
而今日一盏茶，一盒点心，是刻意为之，蓄意试探，还是提前打听了喜好，只为聊表谢意。
可当听到与石疆一般无二的说辞时，乐玖分明观察到姜承瑾明显愣了一下，林恪和她，究竟在算计什么……
月亮不在的日子，星星便不再躲藏，大大方方地供人欣赏，冷风将微光吹出涟漪，时明时暗。
从下马车到后院，不过几步路，一双手便冻得没什么知觉，乐玖将林府带回来的食盒随手递给前来加炭火的婢子，连打开瞧过都不曾。
炭火盈出的热气将屋子烘得暖和，人也起了困意。
梦里有师父，还有石疆，还有生死场上那位白衣男子，一个接着一个，唇瓣一张一合，好像是对乐玖说些什么，可是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见，最后被白光湮没。
光亮处隐隐现出人影，一袭春蓝衣裙，和白日里见到的姜承瑾别无二致，此刻拿着一朵新折的牡丹，上面依稀挂着几滴露珠，站在远处，回身冲乐玖笑着。
宛如看着故交，望着情郎，突然乐玖胸口处伸出一刃利剑，从身后贯穿心脏到眼前，汩汩的往外冒着血，姜承瑾依旧在原地望着，眸子就像白日里见到的那样，温柔如水，只是少了些光，乐玖看着身前的人手上的牡丹也不知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微一颔首，转身而去，重新湮没在刺眼的光亮里。
梦中惊醒，生了一身冷汗，浸湿了床被，望着窗子，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一晚梦魇，像是与人动过手般，身心俱疲。
乐玖下床倒了杯冷茶，冰冷的水进了喉咙，刺激精神清醒了许多。
推开窗子，外面一片素白，今冬的第一场雪到了。
姜承瑾一早又差人递了请帖邀乐玖到府上小叙，说是养了一屋子的牡丹昨夜润了初雪开了花，想同她一起赏看，顺便还请乐玖诊诊脉。
“乐姑娘生得好看，衬得上人比花娇。”姜承瑾看着乐玖与花合在一处，反倒觉得花色不足。
乐玖微俯了身，道：“夫人过誉，不过平众之姿，难乘高赞。”
“少时与家姐同游于万花丛中，我也是这般想法，你是除却她的第二人。”姜承瑾看着眼前，不可抑制地联想到了当年少时，仿若身临。
相闻姜家有两姐妹，皆是沉鱼落雁之姿，尤其是这姜家的大女儿姜承瑜，倾国倾城，又抚得一手好琴，当今圣上在还是王爷时，便一见倾心，姜家在朝中官职品级不高，按理说姜家的女儿是够不得皇子正妃的位置的，但当今圣上为赴红颜，一道先皇旨意求了许久才得了应允，封了姜承瑾的正妃之位，至今坊间依旧流传着“不负江山不负卿”的流芳之词。
“家中可有兄弟姊妹？”二人赏得乏了，便歇在亭子里，亭子四周加了琉璃屏障，将冷气隔绝在外。
“母亲早殇，父亲并未再续，膝下便只我一女。”乐玖为姜承瑾续了茶，放到身前。
“我是福薄之人，盼了一生的女儿，也未如愿，自见了你后，总觉投缘，想着可能是老天对我的恩赏，不知乐姑娘可否认我作了干娘？”姜承瑾将茶端起又放下，看向乐玖，眼里除却期待，还有些许紧张。
“……”乐玖端茶的手一滞，逾了一瞬，亦将茶盏放了回去。
“不妨事的，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就当作老妇人的唠叨之语便可。”姜承瑾说这话时面上堆笑，眼里却泛了泪光，认亲之举全然不像做戏，只是看乐玖愣愣的样子，当作是拒绝之态，便找了个台阶，让双方都不那么尴尬。
乐玖看了姜承瑾这副模样不似做戏，又或是伪装的太过完美，乐玖在脑子里权衡了一轮，若是应了这宗干亲，利大于弊也未可知。
乐玖脸上漾起灿烂笑意，甜声道：“干娘！”
“……”姜承瑾原是想着循序渐进，今日若是不行，日久天长总归是有可能认成干亲的。如今乐玖一声应下，难免有些受宠若惊。
片刻前在眼里打圈儿的泪水也不听使唤的涌了出来，背过身去用帕子擦了擦，再转过身来，只是眼有些红，其余具如往昔，笑应了句：“欸！”
用过饭后，乐玖准备离去，姜承瑾又给乐玖拿了一大食盒的糕点，说是一早就备好的，将乐玖送上了马车，直到看着马车没了踪影，才回了府内。
清歌苑里，歌舞升平，僻静的房间里，仿若不属于这片屋脊，静的针落可闻。
一声脆响，将静夜划破，碎成一地青瓷。
“胡闹！”万蓉怒道：“石疆的事儿你让属下瞒着我，我虽知晓，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今这事儿说什么也不行，你这是认贼作父！”
乐玖立在原地，“蓉姨……”
“别再说了，今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万蓉又向前走了几步，将身体撑在案几上，大口喘着气。
“咚”的两声，身后的人跪在地上，以头触地。
万蓉控制着自己，手指抓着桌子，指尖发白，冷冷的盯着乐玖，后者经不住眼刀，低下了头，“阿玖何尝不知此举乃是认贼作父，可朝臣势大，我辈势薄，林氏无义，杀我尊师，凌府上下，满园冤魂，若我粉身，得报大仇，我当化身齑粉，与贼共赴幽冥，阿玖身死尚且不惧，背信弃义之事亦可做得，惟愿过往得报，不思余路！”
“初时为诛石疆，你以身饲虎，好在最后全身而退，可这一次，你要宿在林恪眼皮底下，你让我……让我如何放心得下？！”万蓉低下身，跪坐在乐玖身前，扶上她的肩，将她揽在怀里，就像是乐玖小时候一样，有什么不开心的万蓉就会这样哄她，可如今总觉得两个人中间隔了些什么。
“当初既要走这条路，如今就没有回头的道理，蓉姨，我不在乎这过程如何，只求结果如意。”乐玖双手环在万蓉身侧，脸上泪水，打湿了万蓉衣衫，淡色的花绣浸成了深色，再向远扩，晕染出了一片新蕊。
寒衣节时，寒衣薄雪，簌簌落白，扬洒纷纷。路上缓步的女子撑起了油纸伞，男子则是加快些脚步，裹挟着纸钱元宝，去墓地草草祭拜。
覃卫刚从外面进来，玄色衣衫上还挂着几粒未拂下去的雪晶，“石疆的墓上今日有人去过。”
乐玖小口抿着茶，屋内炭火烧的太旺，声音也暖得有些慵懒，“可查到了是何人？”
“是……是……”
“吞吞吐吐的，到底是谁？”乐玖将杯盏往小几一放，瓷器碰撞的声音不大，却将主人的心思展露无遗，显然是不大耐烦了。
“是林府夫人，姜承瑾。”覃卫如实道。
“可看仔细了？”乐玖皱了眉头，倒是不甚意外。
“属下也是再三确认过才敢回来禀报的。”覃卫不敢抬头，乐玖刚认了干亲，为这这事儿还和万蓉吵了一架，若不是再三确认，覃卫是不会潦草上报的。
“最近盯着些林家。”
姜承瑾去石疆的墓上，大抵前些日子去祭拜的那位也是她，可她对自己的种种倒不像是装出来的，十足的慈母，连乐玖都有些恍惚，此人是否毫不知情了。
一想到这里，乐玖莫名烦躁起来，猛地一起身，袖子拂落了杯盏，迸出了一声脆响。
月娘听见动静推门进来，见了一地碎片，又回身喊来伙计打扫干净，待小厮出来，犹豫再三，还是上了前去。
“属下还有一事。”月娘上前道。
“说。”乐玖闭着眼，靠在椅子上，手扶在额头上，捏揉着太阳穴。
“主子可还记得和烟？”月娘走到椅后，将乐玖的手轻拨下去，替她按着头，月娘的手有些冰，刚一触上，就让人清醒了几分，按了几下，乐玖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来。
“石君诺赎身的那个？”乐玖微张了眼，问道。
“正是，石府定罪时，石家并没给她什么名分，她人机灵，趁乱逃了出来。”
“怎么，出了事？”乐玖感觉舒服了许多，便不再让她按了，手悬在空中停了一刻，指了指身旁，示意她坐过去。
待坐稳后，才道：“前几日她来找我哭诉，说是如今世道艰难，过不下去了，想回乐坊做回乐伎。”
“哦？覆水难收这个理儿，倒不是什么人都懂，当我醉乐坊是什么地方。”这话说的柔和，可对上眼里浸满冷煞之意，即便此时炭火正旺，也陡然自心底生出凉意。
月娘犹豫再三，还是道：“原本属下也是这般想的，可和烟毕竟在石府有些时日，石家的事，她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物尽其用，也不算白栽培一场。”
乐玖睨了一眼，示意她说下去。
“主子一直在找石疆生前所说的那个人，或许只有石府的人才知道内情。”
见乐玖无甚反应，月娘继续道：“虽说和烟当初在石府没有名分，但总归还是与那些底下人不一样的，石府上下懂礼的老人还是会敬她半分。”
“加之石君诺平日里也会说些关于石疆的事儿，多是私事，两相一混，往事也猜出个七七八八，可过往密辛不是一朝一夕拼凑出来的，总要去证实，她无非是求财，我们遂了她的意，纵是未能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也就费些功夫银钱，但若是有了什么消息，就是大大助益。”
和烟虽是万蓉一手培养的，可本事好练，心思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变的，和烟在醉乐坊时就是这般，虽算不上是视财如命，却也锢于外物，不然也不会想要进到石府。
如今石头砸了脚，她也要另谋出路，寻来老东家，难免要耍些心眼儿，可说到底还是求财，而这钱财，恰是乐玖最不在乎的。
“着手办吧。”乐玖嘴角一动，吩咐道。
月娘行毕一礼，转身离去。
“等等。”乐玖喊住了月娘出去的脚步。
“主子可是还有什么吩咐？”听到乐玖说话，又转了回来，低着头恭敬地等着乐玖交代任务，忽的眼前出现了一只簪子，簪杆是银质的，尾部刻了图案，显得精致许多，簪头缀的是白玉雕成的大小海棠，几片叶子伴在旁边，看的出来，做工材质都是上品。
刚刚乐玖手上把玩着的簪子就是这只，这簪子是前时路过首饰铺子瞧见的，本是想看看给万蓉定的那套发饰做好了没，掌柜说还需些时日，临出门口，恰瞧见了这个，想着样式很衬月娘，便买了下来。
“凑巧在街上碰见的，感觉还不错。”乐玖笑着说，和方才神情全然不同，像个讨糖吃的孩子，却又装着冷漠，生生板着脸，只是一双眸子掩饰不住心绪，俨然一副口是心非。
月娘迟疑，怕会错了意，没有动作。
“不喜欢吗？”乐玖见她没有动作，也顾不上作什么姿态，又将簪子向前挪了挪。
“喜欢，谢过主子。”月娘接过簪子笑道。
“喜欢就好。”说完带着笑意走了出去，走到月娘身边时，刻意的向前凑了凑，小声说了句，“生辰如意。”
“去林府。”乐玖一早让小厮备了车，原是要去山木斋，如今半路改了主意，绕路去了林府。
到了林府，乐玖让司阍进去通禀一声，才好进门，那人一看是夫人新认的干女儿，忙道：“夫人早前交代过，姑娘来，不用通禀，直接进去便可。”将乐玖迎进了门，正怕怠慢，又喊了一位婢子，将人带到了后院。
姜承瑾歇在房间，乐玖敲了敲房门，喊了句，“干娘。”
“玖儿啊，”里面响起姜承瑾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善可亲，“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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