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贺二公子被她吼的一愣,一时将自己的满腹经纶消化了个干净,一张俊脸憋得通红,正想着该怎么用“子”挽回自己眼前这伊人,忽然转眼瞥见楼下正往这边张望的赵余。
“筝儿妹妹……”
孙弦安一听到这四个字就火大,自己这个表哥每次开口,都得加个“筝儿妹妹”或者“孙妹妹”的前缀,后边肯定得跟一句“子曰”或者“古人云”,她现在完全不想听这个先贤伟人的传话筒再表达什么真知灼见,恶狠狠地一甩袖子,转身要走,“贺二,我现在回客栈换衣服,一个时辰之后,我要在明月桥见到你,你陪我去游湖!”
贺二大名贺绪晖,正是周门贺酒徒唯一的一个儿子,但不知为什么众多亲友只称他为“贺二”,有传言说,他上头有一个早些年间因为心术不正被逐出师门的师姊,周门派一向与世无争,面对这些传言也不多做解释,传着传着,也就逐渐没了踪影。
然而在孙弦安看来,她这表哥“二”的名号得的名副其实。
可能是小时候贺老爷子生怕他练武练傻了,在习武的间隙时不时给他塞上几本四书五经之类的当睡前读物。
这下练武是没连傻,武学名门里倒是练出来了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书呆子。
这书呆子一听事情有了转机,又怎会有不答应的道理,他连忙点头,把自己没有说完的话给倒了出来,“筝儿妹妹,你看楼下,是不是赵师妹?”
他倒出来的是“话”,在孙弦安耳中可成了往火海里浇的油。
“赵师妹”这三个字不知道有什么奇效,只见孙弦安肉眼可见的浑身一炸,连推带搡地,一把将不明所以的表哥又给薅回了雅间。
楼下的赵余本来想着等这俩人吵完,再上去一叙这十几天来的“相思之苦”,然而只见书呆子表哥往这看了一眼,又听到孙弦安说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什么“明月桥”之后,俩人又火烧屁股似的滚回了雅间。
不知道的还以为后边有什么不得了的仇家追他们呢。
赵余被他们跑了个一头雾水,她在桌上扔下几枚铜钱,毫不犹豫地跟上了楼。
二楼雅间的确跟一楼就是不一样,每间以琉璃珠帘隔绝外人的视线,随着光影的晃动,珠帘叮咚,连带着风似乎都变得清凉起来,跟着风送来的,还有一股十分淡雅的竹香。
但可惜屋子里宽敞得过了分——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只有一扇窗户还在微微晃动着。
赵余:“……”
她不禁扪心自问,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一向把风度看得比命重要的孙师姊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肯跳窗而逃。
窗外就是长街,人流随街涌动,南来北往,东西交错。每一次的狭路相逢、擦肩而过,或许就是一次沉默无声的刀剑交锋。
暑去寒来,天南地北。
无处不江湖。
赵余看了一眼窗子对面忆福客栈露出来的隐约一角,心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别得不敢说,即便是要跑路,孙弦安肯定得回去换身衣服再跑。
她不经意间低头,一抹清丽的白衣出现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赵余刚离开窗沿的手又搭了回去。
她借着窗沿的力轻轻往后一蹬,下一瞬,便如落叶一般飘落了下去,悄无声息。
要是真遇到急事,这不能怪孙师姊。她想。
窗下刚好是一个卖馄饨的小摊,老板正一手端着一碗馄饨,红光满面地往桌上走,他长大了嘴,似乎下一句“客官,您的馄饨”就要脱口而出,然而这“客”还没出来,就被从天上掉下来的这个人给生生堵了回去,赵余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那碗飘着一层绿油油的香菜的馄饨,轻轻用食指碰了碰唇,示意那老板噤声。
安越之地尚武学,民风淳朴。老板兴许也见多了一些高深莫测的高手之流,他后退两步连忙点头,生怕这人一个不顺心,伸手掀了他的馄饨摊。
赵余若无其事地跟上了那抹白衣身影——这是前几天割人耳朵不眨眼的那个丫头。
那丫头似乎只是出来随便逛一逛,并没有什么目的性。
她走得不快不慢,赵余就在后边遥遥跟着,也不容易跟丢。
赵余跟着她从城东的胭脂铺子一路逛到了城西的点心铺子,就在她马上就能跟着这位不知名的本地人把大半个安越城摸个门儿清的时候,这丫头大包小包的终于想起来要打道回府了。
她似乎丝毫未察觉身后跟着一个人,一路就这么拐到了一条小巷。
小巷幽深诡秘,黯淡无光下,只有她的一袭白衣,更像是一个飘忽无常的鬼影。
巷子尽头柳暗花明处,一座高楼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上覆以深青色的琉璃瓦,只有在瓦尖处,像是顺着屋檐凝出来了一点深红,有如血滴。
垂落的天光到此都为之开幕,映在楼上门匾高挂的“玉华楼”三个大字上。
与那“玉华当”还有不同,这里的三字书以狂草,龙飞凤舞,笔下走龙蛇。远远望去,让人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种面对千军万马、杀气腾腾的感觉。
赵余等那丫头进了楼,才走到楼跟前看了好久。
这没点胆子的,还真不敢来这处逛青楼。
玉华楼跟别处规矩不同,楼里的姑娘们三十二人分为一班,每班各司其职,分别有弹琴的、唱曲的、跳舞的,领头的也与别处的称呼不同,在这里只称为夫人。
白天楼里冷冷清清,赵余刚一进门,就只看到一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妇人迎了上来,笑得喜气洋洋,“大白天来逛青楼的姑娘家可真是少见!”
这妇人简直热情的过了头,不知道她是在兴奋“大白天逛青楼”还是“姑娘家逛青楼”,她恨不得带着满脸的笑直接贴到赵余身上。
赵余不动声色地跟这妇人拉开了一点距离,“我来是想跟夫人打听一个人。”
她话音刚落,一道清脆的铃铛声忽然从二楼飘来,然而却只有一瞬,又极轻,让人几乎要以为是幻觉。
赵余抬眼向二楼望去,却只见轻似薄雾的帷帐随风摇着,寂然无声,重重掩映,像是虚无缥缈的世外传说。
那妇人毫无知觉地摇着一脑袋的云鬓花钿拉着她落了坐,她向旁边的侍女一招手,那侍女心灵神会,连忙跑上了楼。
妇人看着侍女上了楼,这才敛下眼皮,伸手给赵余斟上了一杯茶,她手柔嫩白净,一个翠绿剔透的玉镯子在手腕子上勒着,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不知姑娘清不清楚玉华楼的规矩,打听消息,得您先说要求,咱们再定价钱。”
赵余接过茶杯,杯子由一整块羊脂玉打磨而成,触感细腻,碧绿的茶水在杯里浮浮沉沉,映出了她微微弯起眼角来,“那当然,就是不知夫人知不知道,魔教……”
她本想说落羽剑法,话到嘴边,她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接着道:“右护法成子江的消息。”
妇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这世上所有的消息都得在玉华楼过一遭,玉华楼不知道的,那都称不上是消息。姑娘打听的,得去这边找。”说着,她伸出一根葱削玉指,往茶水里点了点,蘸着在桌上写下了一个“京”字。
成子江去了京城?
武林中人一般不喜欢去京城凑热闹,庙堂江湖之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界限,江湖行事向来都喜欢避着官府。
毕竟那是皇城脚下天子眼前,任你武功冠绝,也比不得一顶轻飘飘却又不用讲理就能压死人的乌纱帽。
她最后一笔落完,那个“京”字开始缓缓蒸发,不过几息,桌上的字已经消失殆尽了。
就在这时,刚才那个跑上楼的侍女抱着一个竹筒子,一言不发地下楼走了过来,妇人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竹筒子,往桌子上一戳,随后向她挥了挥手,又打发她去了。
那竹筒子从外面到看不出什么来,只是用来绑竹片的绳子是金线搓成的,跟朴拙的竹片一对比,简直耀眼得过了分。
赵余的目光往竹筒子上转了一圈,一时没想起来这又是玉华楼哪门子规矩。
妇人伸手掀开竹筒,筒子里,几十把纯金打的签子随着妇人的手来回晃着,金光四射,“玉华楼卖的不仅是个消息,还连带着江湖上往来的人情关系。我看姑娘极合眼缘,自作主张想着给姑娘算上一卦,抽上一签。这魔教的消息在我这也不值钱,三文权当意思意思。”
赵余看着那不闪瞎人眼不罢休的金签子,愣了好一会,拿出三枚铜板往桌上一排,鬼使神差地伸手捞了一个签子出来,往桌上一扣,心道来青楼算卦,还不如去财神殿里算姻缘。
妇人见她抽了签,看也没看那铜板,伸出两根手指把签子夹了过来,眯起眼睛有模有样地看了一会,嘴角忽然勾了起来,“哎呀……”
赵余在她这声诡异的“哎呀”中忽然想起了自己这十几天来的“吉星高照”,她匆忙转身要走。
只听身后一道憋不住笑意的:“下下签,姑娘可要小心一点。”
赵余:“……”
(https://www.eexsww.cc/77728/30852081/)
1秒记住E小说网:www.eexsw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eexsw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