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脏兮兮的小手上,红底金丝的绣龙衬这身后的雪景显得格外的耀目。
朱管家细眯了眼睛,又有些犹疑地瞅着上面龙飞凤舞的“英雄帖”三个字——看起来确是大国法修言上宗的笔迹。
阿捡理直气壮地举着帖子:“看清楚了,这英雄帖就是送给我们青州英招山归门宗子虚上师及其弟子的!”
外头的冷风吹得子虚上师一哆嗦,他撑着法杖步履蹒跚地蹒跚着想往屋子里走:“既然静修近日那么忙,那就不劳烦他来接我们了,烦劳施主就给安排两间上房,备点淡食,我们住着等他便成……”
话还没说完呢,阿捡手里的帖子就被人一把夺了过去。
“请帖?”朱管家将空白的内页向着他们扬了扬:“老家伙,就这样的东西,还想骗我!也不看看这是哪?”
说着,他一脚踹向了子虚上师。
“师父,小心!”阿捡反应快忙扑上去挡,结果背上挨了一脚,他身形不稳当直接“咕噜噜”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释缘……”子虚上人忙想下来看他,结果脚下的积雪地太滑,他一个不当心也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阿捡刚才那一跤摔得感觉骨头欧都要散架了,换作师父那还得了,想到这,阿捡借着霜雪往边上一蹬腿,紧赶慢赶的给师父在底下当了个垫背。
“哎呦!”刚才还只是骨头要散架,这下子阿捡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压吐出来了。师父看起来瘦骨如柴的,怎么那么重……
“师父,您没事吧?”阿捡顾不得身上的疼,忙去搀扶师父。
“轻点,轻点,我的腰……”
“还上房,淡食……”朱管家冷笑着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你当宗师府是你们那什么破地方,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进的啊?”
过往的行人被这边的吵闹声吸引了过来,朱管家见状,嚷嚷得更响了:“国安寺每年的英雄帖不过四张,今年邀请的是翰州百解山江家,馗州独角山葛神医,雾州毕方山鱼家,青州飞廉山羽田宗,青州英招山归门宗,哼,这么穷乡僻壤的地方我可从未听过。”
他随手一扬,将揉作一团的英雄帖丢到了阿捡的脚边,便踱步回去合上了门。
宗师府外,驻足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这里什么情况?”
“好像是来冒亲戚,被宗师府的管家赶出来了。”
“这几月是大国法考试,静修宗师监考,少不了来这走后门的。”
“就是……”
“我、我们不是来冒亲戚的,静修法师真是我师……”
话没说完,“啪”一声,一个硬邦邦的茄子打在了阿捡的脑门上。
“静修法师还是我七舅老爷三叔公连襟家表侄子对门家的儿子的师父呢,我也没敢那么嚣张找上门去要吃要住啊。”
人群里传来一阵不和善的哄笑声。
“好像还弄了个假英雄帖来糊弄人呦。”
“这英雄帖是真的,是有人送、送到我们那、那……”阿捡又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
这次回应他的是差点把他门牙打掉的一根青瓜。
“啊呸,就你们这德行能拿到英雄帖,明年我青瓜不卖了也考大国法去。”
“……我看这法师的打扮也是假的,就为了骗吃骗喝……”
“……真不要脸……”
“……活该,让他们走这些外门邪道……”
各种菜叶子菜杆子菜果子“啪啪”地丢向子虚上师和阿捡,阿捡忙护着师父想逃走,却被师父拉住了:“等会等会。”
“师父,再不逃就要被砸……啊!”
阿捡被砸得直跳脚,却还记得分出手去帮师父捂脑袋。
子虚上师也被砸得活蹦乱跳的,但却没忘记用衣服兜那些掉下来落下来的菜叶子菜杆子菜果子。
阿捡恍然明白了:师父到底是有大智慧的人,这危机关头竟然还能想到这一层。他们的盘缠不多了,宗师府进不了,这些烂菜叶子完全可以解决他们这几日的吃食问题啊。阿捡忙学着师父的样子兜起衣服接菜叶子,然而还没街上几片呢,突然就听“吱呀”一声。
眼前的朱红色大门真被人打开了:婢仆鱼贯而出,分门两立。一个模样威严肃穆的人带着一众家仆从门后走来,望见他们便面露喜色,伸着手殷切地向着他们奔走过来……
阿捡和师父一下子都看懵了。
“师父,你掐掐我看,这是不是真的。”
“为师也需要被掐一下。”
阿捡和师父相互掐了掐对方的手,迅速收了回去。哎呦,疼!
看来……这一次不是做梦啊!
金色匾额下,朱红大门旁,奴仆们鱼贯而出分立两侧,面容庄重地摆出了迎接贵客的姿态。而后,威风凛凛背着手踱步而出的是一黑发黑须的中年男子。
方肩阔背骨健筋强,虎额鹰目不怒自威。静修宗师穿着一身黎色的长衫,走起步来面上也不显一丝褶子,看着就光软舒服。外头披着的长毛皮缎子虽在阴雪天气中也显得色泽亮丽,触感柔和。
阿捡想到释能师兄天天给师兄弟们说的那些英雄演义里的英雄人物,什么天上太岁,人间魔主的,大凡就是这种派头了吧,阿捡看得目不转睛,颇为崇拜地说:“难道这就是师、师、师叔吗?”
子虚上师倒还算淡定,只是感叹了句:“这多年未见,静修还是老样子啊。”
远处,静修宗师一面出门,一面皱着眉头略有些着急地问那疾步跟随的管家:“人呢?”
朱管家一反刚才趾高气扬的模样,唯唯诺诺应道:“就、就在门口不远。”
静修宗师一抬头,似乎望见了他们,三步并作两急奔而来。
手里的烂菜叶子烂菜果子“哗”落在了地上,子虚上师整了整衣襟,作出幅庄严持重的派头来:“你师叔这人还是很重情义的。”
“嗯嗯。”就是,师叔要是知道他们来了,肯定是要像这样夹道相迎的,就是手下的人一点眼力劲都没有。阿捡也学着师父的样子,将手里的烂菜叶子一扔,有些扬眉吐气地昂起了脑袋。
“师弟啊……”
然而下一刻,子虚上师刚伸出去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因为静修宗师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从他们身边穿了过去。边上的主管家走过的时候还用力推了他们一把:“把人都赶走!”
随即,阿捡和子虚上师就和看热闹的人们一起,被紧随上来的家仆小厮们粗暴地往边上推开了:“闪开,都闪开,别在这挡道哎!”
师徒俩被他们强行分开推到了两边。阿捡一个趔趄被人群给推挤到了地上,脸上瞬间多了好几个大脚印。他忙用手护着脑袋缩着身子躺着,等到没人踩他了才敢站起身来,“呸呸呸”地吐掉嘴里的雪沫子。
到底是谁来了啊?那么大的阵仗。阿捡好奇地昂着脑袋往里望去。
层层叠叠的人群之后,一个锦衣玉冠、样貌俊秀的少年踏着高头白马缓缓走来。
那人看起来应该只比他稍微长上几岁,不似静修宗师那般魁梧有派头,却自带一身与人不同的贵气。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目光,马上那少年突然转头对上了阿捡的视线,然后……竟然对着他温和地笑了笑。
阿捡在言也观呆的这些年,也不是没见过什么乡绅贵人,但那些人基本都觉得要把鼻子抬到别人的眼睛上面,才显示出自己的身份尊贵,很少见到这样完全没架子的。阿捡愣了愣,忍不住也傻傻地回了一笑。
静修宗师急匆匆走到那马前,拱手道:“恭迎太子殿下。”
原来这人是宇夏的太子爷,传说中人人称善的皇二子陈子期。
“静修宗师!”陈子期忙侧身下马,扶起欲跪的静修宗师,颇为抱歉地说道:“因事发突然,未能早行拜帖,突然来访,叨唠了。”
“哪里哪里,外面天寒地冻,太子里边请……”
众人众星捧月似的随着那太子进了宗师府,留下的人群中满是窃窃私语声。
“太子近日似乎常与国安寺的国法们往来。”
“你们说会不会与三殿下突然回城的事情有关啊,据说皇帝特意下旨在大理院给他安排了差事,他手下还有铁骑营,你说太子会不会忌惮……”
“别瞎说,大国法修言上宗本就是太子爷的师父,再者今年的国法选测皇帝还是交由太子爷主事的。”
“不是说九殿下也要参与吗?”
“那脓包……额,那个包子不错挺热乎,咳咳,反正九殿下还是个小屁孩,就知道玩,理他做什么。不过是皇帝老儿看这儿子实在不争气,让兄长带带他做些正事罢了。”
“哎,你们说今年国法测试的题目会是什么呢?”
“谁知道呢?今年五州异事颇多,为此还把国法选测提前了。”
“考上国法,王公贵族都要敬你三分,在瑞安就能横着走了!”
“前提要有本事有这命啊,你看去年死多少人……”
“嘘,别说了,禁令忘了吗,被人传出去弄得不好是要杀头的……”
看完了热闹,雪地上的人影好像泼出去的豆子一样,渐渐散开了,最后就剩下了两个小点。阿捡八卦听得正滋味,等人走散了才回过神来。
哎呀,不好,菜都被踩烂了,已经不能吃了。
阿捡有些沮丧地跑过去问师父:“师、师父,我们现在怎么办?”
子虚上师自刚才起就一直盘腿坐在地上,望着天空保持着沉思的模样。若不是他头上还顶着几片菜叶子,还真是挺世外高人的模样的。阿捡唤了他许久,子虚上师才慢悠悠地说道:“要变天了啊。”
“啊?变天?”阿捡看看天空中若柳絮的飘飘大雪,觉得心头一凛,将衣服紧紧裹了裹:“这天气还能变得更坏吗?对了,师父,您刚才看见太子了吗?哇,他好……”
子虚上师慢悠悠打断了他的话:“释缘啊,你要不要去考大国法啊?”
阿捡愣了半天才应了句:“啊?”
国安寺名取护国安邦、国泰民安之意,直隶于宇夏皇室,其职能主要是广召三垣五州的能人异士,探察各种奇异事件,为宇夏驱邪避难。
国安寺内的公职便称为国法,最高的主管官称为国法祭酒,也就是人们经常所称的大国法。现任大国法是馗州长留山的修言上宗,亦是太子少傅。
像这种与天子皇室沾亲带故的职位,大多是为那些在江湖上颇有地位名望的名家大宗专供的,像阿捡这样从名不见经传的小观小院出来的人,是从来想也不敢想的。
不过这样说起来,静修上总能为什么能够当上二国法,而且似乎与他们归门宗断了联系?这中缘由还值得一番细思……
阿捡说道:“师父,您以前不是总说功名利禄是镜花水月,释能师兄那么想考国法,您都不让他去,现在怎么……”他转头一想,似乎有些明白了:“师父,您别与静修师叔怄气,他可能只是没看见我们。”
子虚上师接下一片鹅毛大雪,看着它在掌心久久难以融化:“释能心思不定,性情浮躁,瑞安对他来说不是个好去处。我亦未与静修置气,只是听他们刚才说考国法的百姓争着巴结,吃饭住宿都便宜,我们的盘缠不多了啊。”
“……好吧。”
阿捡心念,师父从来都是个很实在的人。
“还有啊,刚才人多,我怀里剩下的盘缠好像被人顺走了。”
子虚上师不紧不慢地举起空荡荡的衣袖给他看。
“哦,没事……啊!什么!?”
阿捡又像只鹌鹑一样大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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