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低云压着天幕,夜色就这样从容不迫地降了下来。夜风之中,落雪纷飞,压在透风透凉的衣襟上,衣襟的主人们却舍不得将它们抖落,因为这是唯一有人愿意为他们披上的一件薄薄的绒袄。
阿捡的怀里还剩下五文钱,是临行前,他缝在衣服里以备不时之需的,然而就这点盘缠,再便宜的地方也都住不起。
“走走走!没钱?没钱吃什么饭住什么店?!”
“……就这几个子啊?哼,当然也有地方住的。出门右拐直走再右拐再直走,莫约两个时辰吧,那边有个破庙,哎,最适合你们这样的乞丐了……”
“……你们不就宗师府门口骗吃骗喝的那两个吗?还考大国法?滚吧……”
“……走开走开,臭乞丐,别弄脏我门面……”
……
阿捡和子虚上师在瑞安城里逡巡到了落暮,寻不得法子再见到静修宗师,也找不到能够勉强落脚的去处,更没盘缠再雇马车,子虚上师的身体也不允许他们直接就这么回去……最后,两人只能寻了处勉强能遮雪的宽屋檐将就一晚。
子虚上师从来睡得早,而且作息时间极为规律,可以说是到点必困,即使外面的风呼呼的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脸,他还是很快起了平稳的鼾声。
阿捡年纪小,本身睡得少,再加上心里有事:一面放心不下那单独落在破庙里的小尾,不知道她的伤这样一直没人管会不会又变糟;一面又有些提心吊胆地担心屋子里的住家听见师父的鼾声出来赶人,所以一晚上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入了梦。
睡梦中,似乎回到了那个檐角泛着青苔、屋瓦漏着雨点的言也观小院子,释能师兄像以前一样敲着碗过来,手脚并用地招呼他起床:“喂,起来,起来了!还睡,你是猪投错了栏吗?!”
然而这次被踹的几脚有些疼……但是阿捡太累了,并不是很想去在意,只是嘟哝着翻了个身,习惯性地护住脑袋和肚子:“让我再睡会……”
“睡是吧,行!我让你们睡!”
片刻的安静之后,“哗啦”一声,一泼凉水从头到脚地泼了下来。
凉意贴着皮肤急渗进骨子里,阿捡强打了一个激灵,被惊醒地坐了起来,懵懂间就见三个泼皮混混模样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为首的将手里的泔水桶往边上一扔,嚣张地淬了他一口:“谁让你们占这里的?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地盘!”
领头的人姓张名立,常在东门早市街一带打混,因为头上长癞子秃了一块,加之为人死皮无赖,所以知道的人都叫他张癞子。
身周是泔水难闻的气味,阿捡眨眨眼睛,似乎都能看见挂在自己眉毛上的水滴已经凝结成了霜花,他哆嗦着说:“是谁、谁的地盘,皇、皇城天子脚、脚下,不都是天子的地盘吗?”
阿捡其实无意惹他们,此番言谈实实在在是个疑问句,奈何那一盆水泼得他本就捋不太直的舌头更加难以控制了——硬生生地说成了挑衅的反问句。
“哎呀呵,不知哪个穷乡疙瘩来逃难的土包子,一点规矩都不懂,还敢顶嘴,揍他!”说着,张癞子挥着拳头就向阿捡的脑袋打过来。
刚被浇了个透湿的阿捡此时被冻得根条冰棍子似的,哪里躲得动,眼看要挨打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动了动眼皮,把眼睛给闭上了。
然而没有预想的疼痛,因为一只瘦骨如柴的手牢牢抓住了挥向他的拳头。
张癞子只觉得手上一紧,像被什么铁夹子给牢牢钳住了一般,竟是分毫也动惮不得。
然而,那枯柴一般的手的主人,却好像还未使上什么力道的样子。
“施主别动火,动火易伤肝。”
子虚上师掩着嘴没睡醒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张癞子瞧了瞧,突然就将将人扯到跟前来:“这位小兄弟,近日行事可有诸多不顺啊?”
张癞子愣了一愣,随即一挣,哪知这次倒是很轻易就挣开了。
他上下打量那老头一番:长得是慈眉善目颇有道相,但这瘦骨嶙峋从来吃不饱的样子哪来那么大力气,不过看起来也不像什么惹不得的人……
张癞子放松了下来,做出幅惊讶的模样:“哦,这位大师竟然会看相?”
“略通一二吧。”
阿捡在边上颇为自豪地补充道:“我、我师父的相术可、可厉害了,上次村、村里二狗子家的牛丢、丢了,就、就是我师父算、算出来在哪里的。”
“村、村里二、二狗子……”
身后的泼皮们不止学着阿捡说话,还发出阵阵讥笑声。
“哟,你们那乡下还有牛呢?”
“哈哈哈哈……”
阿捡脸红了。
张癞子反而是一副信服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对着子虚大师拱手道:“那还烦请大师指教一二。”
子虚上师瞧了瞧他的脸,叹口气:“吾观这位施主的面色,印堂发黑,目色无光,近日恐有血光之灾啊。”
“嗨,说什么呢?会不会说话的!”
要冲上来的小混混被张癞子给拦住了。
“敢问大师那该如何是好?”
“近日莫贪小财,多行善事……”
张癞子打断他的话:“哟,是不是该奉上黄金万两烦劳您帮忙化解呢?”
“这倒不必,给口饭吃就成……”
他身后的弟兄们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张癞子瞬间变了脸,冷笑着揪住他的衣领:“臭老头子,还是我给你们看看吧。嗯,我看你印堂发黑,目色无光,今日恐怕就有血光之灾呢。”
混子们附和着大笑道:“要骗人,你也找些新鲜点的啊。”
“你们来的时候一定没经过东门街吧,那一溜装瞎扮聋的神棍骗子可都是你这么说的。”
“你、你松开,谁是神、神、神……”
阿捡努力想挤开那人揪着师父衣领子的手,张癞子有些不耐烦地将两人都推倒在地,对着身后勾勾手:“神神神……神个绣球,骗子神棍也讲点德,把话是利落了再出来混吧!就这种水平还想骗我,看来得给你们长长记性了。”
见他们撸着袖子来势汹汹的样子苗头好像不大对,这一须臾的时间里,阿捡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师父擅长的是看相摸骨,他修习的是经藏典籍,把两人归个别派,最多都只能算个理论家。且看对方在这大冬天里穿得不多却不显得多冷就知道,打架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俩加一起最多也就抵他们一个,一反抗换来肯定是一顿凶猛的暴打。
逃跑的话,师父近来身体状况不太好,雪天路滑脚程也慢,自己背着他脚程也慢,最多跑出个十来步然后被按在地上一顿暴揍,那在屋檐下被打还好一点,至少没有积雪脸被按在地上的时候没有那么冷,有堵墙挡着位置偏僻一点可能也没那么丢人。
为今之计,只有……只有如此了!
阿捡一鼓作气,头一抬,手一张,死死抱住了张癞子,然后气沉丹田,大喝道:“师父,
我拦住他们了,你快走!”
然而,一回头……
嗯,师父人呢?
百米外的转角口,子虚上师拄着法杖一路小碎步地正要拐弯,听见阿捡的呼声便停了下来,转头对他喊:“释缘啊,我们最后一点盘缠全在包袱里,你呆会别忘了拿。我做晨练的时辰到了,先去溜溜啊。”
阿捡看着张癞子身后向着自己围拢来的人影,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抓紧了包袱:“……哦。”
虽是荷月的早晨,却纷纷扬扬落着柳絮似的白。这场夏雪已经洋洋洒洒下了小半月了,瑞安城里的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了,夜里闻着外头的萧萧声也能安然入睡,晨起推门,相互问安后,都会习惯性拿起门侧的笤帚清理起门前的积雪。
黑檐上的雪积得跟白被子似的,又一瓣白羽飘落到檐角上,突然悄无声息的,白被子上咧出一道长缝。“砰”一声闷响重重坠了下去。
“哎呀!”屋檐下,阿捡抚开砸在他脑袋上的碎雪块,青肿的嘴角又咧了一下:“师父,疼!”
他缩着脑袋抽回了被师父揉着的手,薄薄的棉衣之下,都是一块块的青肿,要不是天气太冷感觉还有些麻木,估计会更疼。
“师父,对不起,包袱里的钱都被抢走了,我们一个铜板子都没有了,今天要让您挨饿了。”
阿捡捂着自己发肿的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
子虚上师在心里叹口气,他刚才明目张胆告诉那些人钱都在包袱里,是想破财消灾,但这傻小子到底没有他的师兄弟们那么机灵,以为真叫他保护好那包袱,命都不要地抱着东西不撒手。
“还是应该带释文释能出来的啊。”子虚上师有些心疼这个傻乎乎的徒弟。
阿捡却是眼睛一亮:“是啊,释文师兄轻功好,逃得快。释能师兄功夫那么棒,一定能揍得他们分不清东南西……哎呦!”他的表情做得太大,扯得脸上发疼:“哎,师父,那释能师兄那么想来,您为什么不带他?”
子虚上师:“原本以为有你静修师叔在,此趟应颇为安稳。”
阿捡:“师父啊……”
子虚上师:“而且释能吃得太多了,我抢不过他。”
阿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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