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收徒大会,开始了。
卫芳目光一扫,看见一个小孩,暗中一算,正是佛修之中的天命之子。
该是他的徒弟。
佛事顺着卫芳的目光看过去也看见了那个小孩,先说:“年纪有些小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孤身一人,若红尘未断,不可收入。”
卫芳点了点头说:“徒弟知道。”
佛事又说:“你看中了他,等他过了试炼,再测试一次。”
卫芳问:“可以用幻境吗?”
佛事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回答道:“万法皆空。”
这就是同意。
卫芳点了点头说:“徒弟知道了。”
小孩通过了试炼,卫芳问:“你可有名字?”
小孩摇了摇头,有点紧张。
卫芳问:“以后,当我的徒弟,如何?”
小孩点了点头。
卫芳问:“我为你取名——‘折柳’如何?”
折柳抿了抿唇,翘了翘唇角,点点头。
卫芳牵着折柳走到佛事面前,行礼见面。
佛事将折柳看了看,点了点头,看向卫芳,卫芳点了点头。
佛事便说:“你们去罢。”
卫芳带着折柳走在路上,折柳小声问:“师尊?”
卫芳应了一声。
折柳又问:“师尊,要带我去哪里?”
卫芳说:“带你去选一处洞府。”
折柳小心翼翼问:“师尊,我不想去。”
卫芳笑着问他:“那你想去哪里住?”
折柳看了卫芳一眼,眼神落在地上,细声细气回答道:“想住在师尊的洞府。”
卫芳将人看了看,折柳的年纪不大,要是单独住着,似乎确实有些不妥,他就说:“待我回禀师尊,再安置你,你随我去,暂时在我的洞府休息一二,如何?”
折柳点了点头,过了一会,低着头说:“师尊很好。”
卫芳说:“你不要放心,还有一件事,你去我那里,正好,你既然同意当我的徒弟,还有一重幻境等着你。”
折柳问:“如果我过不了,师尊会赶我离开吗?”
卫芳说:“不会,但你可能要多休息一段时间了。”
折柳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
卫芳:“嗯?”
折柳笑道:“师尊不赶我走,我就放心。”
卫芳问:“你不担心责罚?”
折柳低声说:“我担心,但是,师尊大概不会告诉我幻境的内容,现在担心也没有用处,反而容易坏了心境。”
卫芳点了点头。
他夸了一句:“悟性不低。”
折柳悄悄笑了笑。
二人进入洞府。
卫芳折了一只小青鸟,本来要用来传音,折柳在边上巴巴看着,还要装作自己一点不在意的样子,努力撇开目光,卫芳就顺手将小青鸟放在一边。
折柳的眼神一直在小青鸟身上。
卫芳笑道:“你过了幻境,这个就送给你,你要不要?”
折柳点了点头:“想要。”
卫芳说:“那好,你准备准备。”
折柳小声问:“禅宗为什么总有幻境?”
卫芳笑道:“人生不如意十之七八,年少轻狂者众,年纪越小越难沉下心来,而禅宗恰恰需要静心,用别的办法,难免死伤,有违本意,又伤及无辜,不好。
幻境不伤人,不费事,不必让弟子认认真真空耗时光几十年几百年之后才意识到世事一场空。
这是一条捷径。”
折柳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卫芳说:“好了,我说的话已经够多了,你得进去了。”
折柳点了点头,又有点害怕和紧张问:“我会遇见什么?”
卫芳笑道:“我不知道。”
折柳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那现在就开始!”
他闭上眼睛,仿佛英勇就义的样子。
卫芳敲了敲边上的木鱼。
一阵平缓的波纹在空间中散开。
幻境开启。
折柳成了一个小婴儿。
他的母妃是绝世美人,他的父王是万万人之上,他们相爱。
他一出生,父王就喜不自胜,要大赦天下。
两岁的时候,母妃去世。
父王痛不欲生,哭嚎而至昏厥。
当时,父王并不在母妃身边。
后来,父王赶回来了,母妃的尸骨已经收敛。
折柳就在一边。
他还记得,母妃死的时候,拉着他的手说了好长的话。
很多话,他都没有听懂。
母妃就抱着他哭,脸上全是眼泪。
母妃活着的时候,很讲究体面和容貌,但是临死之前,什么也没管,只是默不作声哭。
哭到喘不上气,好像肝肠寸断,咬着牙,又咬嘴唇,想忍住声音,还是发出了一些忍不住的哽咽。
她的表情很难看,折柳头一次见到母妃的脸色能那么难看。
本来,母妃拿着刀,在脖子边上比划,又将刀尖对准他,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刀面寒光凌乱。
他眯了眯眼睛,心想,好亮。
母妃在他的脖子上划开了一条微不足道的伤口,血从皮肉底下钻出来,雪白的皮肤多了一根血丝,腥气窜到鼻子里,折柳吸了吸鼻子。
母妃的手和刀都顿住了。
他睁着眼睛,看向母妃。
母妃也看着他,好半天,才放下刀,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挂白绫,挂了一个小的,转头看了看他,对他招了招手,他走过去,母妃抱着他,往上放,他拉着白绫,伸着脖子,要把头往里放,母妃又扯住他,猛地将他往后抱下来。
白绫缠在他的脖子上,一圈一圈的,好像打了结似的,一条厚厚的白色围巾。
母妃将白绫一点点给他解开,伸着胳膊从他的脖子上将白绫取走,让他坐在一边。
她说:“别哭,也别说话,不要动。”
折柳点了点头。
母妃就欣慰地笑起来,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乖。
然后,她就踩着凳子,重新挂起了长长的白绫,挂在横梁上,打了死结,将脖子伸进去,仰着头,梗着喉咙,本来闭着眼睛,还是睁开了,眼睛就瞪得好像要突出来,太阳穴边上,青筋暴起,张着嘴,鲜红的舌头往外伸,两只手在惨白的衣裙侧面晃了晃,就渐渐青白。
屋子里很黑,桌上点着一支红色的蜡烛,蜡烛烧了一夜,夜深人静,偶尔爆出一个小小的泡。
像水里的鱼往外探出头来,吐了一个泡泡,裂开。
折柳一直很听话,坐在一边的地板上,仰着头,望着胸膛已经不再起伏的母妃。
除了呼吸,没有别的声音,他的腿脚和手臂都在发麻。
他睁着眼睛,过了一夜,感觉好像过去很久很久。
外面的天色渐渐亮了。
天气似乎不好,阴沉沉的,光也很冷,一片灰白,从窗户照进来,窗户很高,光就斜斜的,落在衣裙惨白的母妃背后,一丝风吹进来,褶皱晃了晃,好像有人伸手理了理那件衣服。
外面渐渐热闹起来。
有人走动的声音。
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终于有人从外面闯进来,砰的一声,门就开了。
折柳看着一群人跑进来,他们瞪大了眼睛,发出大声的尖叫,转身跑开,又过了一阵,一群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匆匆忙忙进来了,要取下尸体,靠近的人低下头看见了他。
他还睁着眼睛。
其他人发出大声的尖叫。
他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就是在床上。
后来,父王班师回朝。
父王去见了母妃的尸身。
父王去了那间屋子。
父王哭得晕了过去。
父王的身体不太好了。
父王醒过来了。
时隔两年,父王想见他。
于是他就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被一群人推推攘攘送到了父王面前。
父王躺在病榻上,好像病得很重。
折柳不能明白,他分明记得,之前不是这样。
他行了礼,跪在底下。
父王让他起来,让他走过去,让他抬起头来。
父王仔仔细细打量他的脸,让他走得再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走过去了,父王让他弯下腰来,他低下头,父王扇了他一巴掌。
声音很响亮。
他垂着眼,一言不发。
父王突然颓废下去,躺在床上,撇过脸去,不想看他,让他出去,回去。
他就离开了。
他的住处一下子从最好的宫殿换到了最差的地方。
他住在这里。
周围植物茂盛,一直很黑,就像母妃死去的时候。
下雨的时候,风声很大,到了夜里,躺在床上,那些声音听起来好像身边有一只鬼掀着帘子从窗边经过床边走到另一头,再走回去,每走一步,就让他想起父王的巴掌。
他现在有点耳鸣。
从前挤在周围嘘寒问暖的身边人忽然散了,说话的人要很大声,他才能听清楚。
其他皇子皇女以此嘲笑他取乐。
他们常常喜欢装作路过,绕很远过来,走到他面前,大笑着对其他人介绍他的身份。
周围的人就会露出惊喜的表情,捧腹大笑——
拧着脸,勾着眉毛,弯着眼睛,张着嘴,发出噪音一样的笑声。
折柳每到这种时候都会感到难以忍受。
他在这里过了四年。
父王厌弃了他,因为他在母妃身边,却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父王不愿意原谅他。
他成了弃子。
父王突然要办学堂。
他可以去参加。
他不想去。
可是不得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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