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半泉巷一路驶过,进了子武街,最临西边的府邸便是沈府了。
沈韫在马车里闷了许久,甫一下来,嘈杂人声已褪,空气似乎都凉彻许多。
她微微回首,见沈延宥立在车前,嘴边浮满欣色,到底有些不忍,“还乐呢?不就是一只鹦鹉,值不了多少钱。”
一只寻常鹦鹉,在京城中想要见到其实很容易,但能让沈韫圈在院里不示旁人的,全天下恐独此一只。
沈延宥心中除了感动,自然还揉杂着些许好奇,听她问,忙阔步跟上,笑吟吟道:“姐姐,我现下便与你去瞧那鹦鹉吧,明日就送人了,我还没见新鲜呢。”
像他这样的年纪,只知道让人竭力掩藏之物都是宝贝,哪晓得对沈韫来说,那是个买来整治冤家的小东西,见不得人——若叫它嘴里说出什么旁人不该听到的话,她的礼仪体面还往哪里搁?
正犹豫用何借口搪塞过去,却见长街对面,那扇朱红漆门突然启开,从府中迈出两个神采温和的男子,于大门外站定。
为首之人转背施礼,“三公子留步。”
“我等本就是来看看笃光的,他既安好,作为旧友,我们自然替他高兴。只是他如今……想来是生疏了,不似从前那般有话可谈,此乃我等之过,没能早些过来见他。天气炎热,三公子回吧,不必再送。”
说完又抬手一揖,辞声结伴而去。
他们走后,那位“三公子”的容貌方才显露出来。是一个松形鹤骨的少年,大约十八九岁,一身浅青色曳撒,肩阔腰窄,五官尚清俊,若细了看,便会发现他的耳边还镶着一枚小巧的金环。
倘是别的男子佩戴,定会透出一股阴柔萎靡之气,可戴在他耳上,只显得矜贵,摄人心魂。
少顷,他身旁的仆役张了张口,狭着浓烈的抱怨之味,“公子,我看他们都没安啥好心。二公子刚回那会儿不见一人前来探望,今儿可好,送走一茬又来一茬,倒是没完了。”
五年前,皇帝采纳了沈璿主攻的意见,再度北征,柳家二子随军北上,一去便是半载有余。柳学士当时乃反战派,曾多次上疏阻止,但皇帝意决,终不得偿。
原已三战报捷,朝野上下都在等柳小将军凯旋,奉承柳学士的人占据官场大半。
可谁也没能想到,就在他们返京的路上遭遇了贼人暗袭,柳小将军战死,柳二公子也在此战中伤了腿,落下残疾,自此深居简出,京城中很少再有人提起他的事。
一言罢,那名仆役似乎察觉自己失口,急忙欲作解释,不防见主子牵起唇角,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他们哪儿是来看二哥的?不过托故在父亲面前露脸,想借那点微薄的昔日情分,探一探父亲手里的名单上有没有他们家罢了。”
近日圣上频繁提起往事,又命令刑部侦办贪污官员,无非是想叫那些人知道,今上还顾及旧情,早些收手尚可留一条命。柳仲荀乃内阁辅臣,兼任刑部尚书,这桩棘手的差事自然就在他的肩上担着。
“公子既然全都知道,为何方才还予他们好脸色?”
柳伏钦淡淡睐去一眼,略含嫌弃道:“他们如何是他们的事,我柳家的礼数尚须周全。”
说话间,他的目光不经掠过对面,在一街之隔的沈府门下定了定。
沈延宥和沈韫一早就瞧见了他,当下目光交错,沈延宥立刻跑了过去,“伏钦哥哥!我正跟姐姐说起——”
再回头,哪里还有沈韫的影子?只见一角衣袂旋入府邸,跟它的主人一样,逞满骄气。
柳伏钦与沈韫一向不合,很快便收回眼,随意应道:“说什么?”
沈延宥哦一声,换了思绪,“没事,下晌在瑞兴阁碰见汪常寿,有些气闷罢。”
刚好遇着,他不愿再提那些晦气事,索性将受用半晌的欣喜道了出来,“伏钦哥哥,我上次说要回你一份谢礼,现如今已备好,明日你就等着瞧吧,绝对是天底下独一份的趣物。”
翌日天色未明,柳府的下人已经忙活起来,为二公子的生辰宴预备装点。
这是柳家遭逢白事后,头一回在府上设宴。
据说这宴席是柳夫人为了替二公子相看姑娘而办,可二公子是何许人?能在家中修行五年,哪里是个贪恋女色的呢。
旁人或许不知,但秀宸院的下人最清楚,她们公子自打北征回来,早没了世间拘泥的意望,真不图什么,只愿无人叨扰,清清闲闲度日。是以夫人的这番苦心,终归要白搭了去。
暗暗惋惜间,秀宸院里头蓦然多出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将一只脚跨进屋内。
“二哥?”柳伏钦唤了声,见窗边投下一个高而清瘦的背影,笑颜微晃,“不介意我进来歇会儿吧?”
一边说,一边寻了张折背椅,掀袍落座儿。
窗边那道影斜转过来,身段颀长,不似寻常武将那般魁伟,目光往上,是一张与柳伏钦极为肖似的脸,只是年纪长些,多年的磨砺将其锋芒杀退,倒叫人忘了这是曾经在沙场上冲锋陷阵的少年。
他审度柳伏钦一眼,“这个时辰,你不应该在书院吗?”
首阳书院乃京中官宦子弟的聚集处,虽如此,但学规甚严,并非供其享乐之所。
柳伏钦慢条斯理地抬起手,从怀中掏出一物搁去桌上,适才答道:“二哥忘了,书院一旬二休,今日休沐,我自然在家里了。更何况今日是二哥的生辰,母亲办这么大一场席面,熟的、不熟的都来了,哪有我独独缺席的道理?”
闻言,柳长涣略点一点下颌,因腿脚不便,走起路来十分缓慢,“喝什么茶?”
“不用,怪热的。我就是来二哥这儿躲个清静。”他长叹一声,侧颜在光晕里稍显愁闷,“不知道延宥那小子起的什么心,一早派人给我送来了只鹦鹉,喧嚷不住,吵得整个院子都没地儿安身,更遑论那些话,委实……”
至此,倏忽顿了顿,好似喉间涌上一块坚而重的铁石,压没他的音线。
“……不堪听取。”
纵然柳家三子都向往沙场,但柳家的书香教养从不比旁人差,哪怕柳伏钦平日再胡闹,骨子里仍存一抹斯文礼节,因此他对那些毁廉蔑耻之言实在不敢入耳。
话音甫落,他见柳长涣嘴边弯起一枚浅笑,像在打趣他,“你与沈延宥倒是交好,怎不见你少欺负沈韫?”
他和沈韫的不对付在京城里算是出了名,人人都说这是小子承袭老子的做派,要跟沈家杠一辈子。
柳伏钦凝眉片刻,认真揣度二哥的神情,突然问:“沈韫来过?”
“没有。”
“那二哥可就冤枉我了。”他听后,逐渐舒展额心,慢悠悠道:“我在书院老实念书,没闲心思对付她。”
柳长涣依旧一笑,心里明白他是没有把柄绝不低头的性格,于是在桌旁安坐,也不着急地说:“是,你成日和一女子打擂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四下无人的屋子里,柳长涣的声音仍是平和的,沾染一丝难有的松泛。
而柳伏钦,他也说不出他此刻的心境,大约是被亲哥哥明着揶揄一番,却无法反驳,不高兴了。
延捱片顷,他拿手指一指桌上的木盒,是他专程送来的生辰礼物。面色未改,只是嗓音蓦地淡了几分,“二哥收着吧。”
继而抬首起身,转背踱出房门。
那厢墨毓轩里,洺宋将手边的画一一展开,铺陈在书案上,请沈韫过目。
这是主子从两年前开始养成的习惯,每逢月中便会差她去文德书斋取画,回来对着琢磨,一看就是好半日。
她虽不知缘由,但隐隐猜测是与陆先生有关,凡有牵及陆先生的事,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评说。遂铺好后,文静立于一旁,稍垂眼皮,不再出声。
破窗投入的阳光怼着沈韫半张脸,她微一蹙眉,抬手将其隔去,才待俯近细看,就闻外头踢踢跶跶传进一串足音,尔后便听见两声响亮的“姐姐”。
沈韫拈着卷轴一角,动作未停顿,只是吩咐洺宋:“让他出去等。”
孰料洺宋刚刚应下,外边的婢女已先一步打开房门,见少年衣袂翩翩,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姐姐,鹦鹉呢?等会儿就要送去了,快叫我瞧一瞧。”
话罢,目光逮着满屋张望,眼中充盈的期待随之一点点隐匿下去,换升起一兜疑惑,回身睇住沈韫。
诸如“没规矩”一类的话,沈韫已不屑说,稍稍放开手指,道:“我早晨已经让重安替你去办了,怎么,他没和你报吗?”
“重安?”沈延宥眨了两下眼,“我自醒来就没见着他的影,竟是姐姐打发他去柳府了啊。”
一说完,他倏地回过味来。
昨日因沈韫要帮他赠礼,没的使他感动过甚,未去思虑许多。当下经此一遭,哪儿还不明白自己着了她的道?
碍着下人在,他不愿直言,便旁敲侧击地试探,“怪事,我们与柳家临这么近,他居然现在还没回来,又去哪里野了……等他回了,我一定要好好说说他。”
沈韫就在座上一字一句地听,偏不接茬,激得他又走近两步,想了想说:“姐姐,你是不知道,重安办事素来不大妥帖,我总担心他会坏了姐姐的一番好意。”
他刻意咬重“好意”二字,是在提醒她不要过分了,倘让重安去办什么有违“还礼”之事,趁早承认,他也好去转圜。
沈韫抬眸望他一瞬,拂开袖起身,在他跟前顿步,从一开始就不耐烦的容色悄生变化,抿出一点笑。
“怎会呢,若送样东西他都做不好,便没必要在沈家养着了。”
言讫,她抻抻衣角,透过绮窗瞧见辛嬷嬷往这边来,心知是母亲差人催促。
于是朝洺宋递去眼色,令其把画收好,复转回脸,同沈延宥道:“行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一会儿去柳家赴宴,别让母亲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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