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那夜尚算平稳,难得没以置气收场,故使她对柳伏钦的看法产生了细微的变化。来不及复察,便听沈延宥的嗓音高高扯在耳畔。
“曹知肴!你别太过了!”
少年脸色酡红,眉宇间的稚气皆被愠恼取代,反生出一股薄薄的沉意。沈家儿女多有一副清冷皮貌,不说话时瞧着,与寒霜时节的梅花相似,秾艳又孤高。
曹知肴在他身上捕出几分沈韫的影,不由微愣,片刻后又端直腰,嘲弄地笑了下,“你说得我,我却说不得你,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大约是在曹家,沈延宥自知无处可讨公道,气闷半晌,到底把希冀投于沈韫,蠕振袖口道:“姐姐!你看她!”
曹知肴也不急,同样缓和娇面,似有若无地朝沈韫搭去一眼,像与他争讨一般。
沈韫夹在中间难做,又恐韶韶再说什么,冒犯许章霖,于是拉她过身低劝,“韶韶,你饶他一回。这还有旁人在,叫他们看去,不太好。”
刻意点明了“旁人”二字,曹知肴听后稍抬目光,忽然会意,这才偃旗息鼓,抱袖往席间踱步。
说起来他二人结的仇怨,与她脱不得干系。那日曹知肴来沈府,恰逢沈延宥拖赖在她院中不肯离开,闺中密友会面,实在没心思再应付他,便随手找了几个家丁把人轰了出去。
被姐姐无情赶走,沈延宥自揽一肚子怨气,碰巧遇上洺宋将曹知肴往墨毓轩引,狎醋作祟,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她得罪尽了。
像今日这样呛嘴也不是头一遭,但在一众面前取个输字,沈延宥自觉没脸,忙不赢地转头择路而逃。
许章霖望着二人离去,眼皮微剪,走上前搭问沈韫,“那位就是曹六姑娘?好利一张嘴。”
分明是她先挑事端,倒堵得延宥说不出话来。
沈韫揣摩他言下之意,旋即换了神情,“韶韶所言只是针对延宥,他们俩先头便有些梁子,一见面就这般。若哪里说得许公子不快,我替她向你赔个不是,还望你多担待。”
“你言重了,我怎会和她一个姑娘计较?”许章霖仰唇笑了下,十分爽朗,尔后回首招呼道:“伏钦,走吗?”
沈韫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到柳伏钦身上。庭院栽着几株棕榈,树影浓郁,间隙漏的日晕浮至少年眉眼,由他睫羽扇动一点点熠烁起来,悠闲中带有神秘,负手踱到跟前,“你先行,我稍后就到。”
许章霖溜眼望他少时,余光隐隐滑向沈韫,心中了悟,侧身对他二人都辞了礼,果然先行。
西风拂动枝叶,沙沙作响,柳伏钦垂下眼眸,对沈韫一笑。
他原就长得漂亮,耳边金饰又多添几分张扬佻达,在沈韫眼里,是有一股英邪的气度,每每看着这张脸,便想起儿时吃的许多亏。都是几如远古的回忆了,但随便挑拣一两桩细想一会,刹那便能气噎。
好不容易攒上的顺眼,顷刻间荡然无存,沈韫斜起眉尖,警惕地眱他,“你看我笑什么?”
柳伏钦微扬唇峰,语调下藏着揶揄,“平日不曾见你这般通情达理,果然你的善意,得分人。”
沈韫知他口中倒不出一句好话,揉平袖子往席面走,“你要是不刁难我,我至于逮着你回敬么?”
说着偏过头,隐有不安地问:“之前商量的事,你没忘吧?”
“什么事?”柳伏钦举步跟在她身旁,眼色淡淡的,唯独嘴边余留着不深不浅的弧度,沈韫乜了一眼,用他的原话提点道:“绝不来沈府叨扰。”
就听他拖长音线哦了声,转圜出一枚轻佻的笑,“那事啊……哄你的。”
长廊下斜晖如盖,顺着菱形雕花栏杆返映鞋尖,走一步便踩进一处光瀑。沈韫行动在光影间,闻言稍顿了顿,低哼出一个笑,“好得很。”
她步履重拾,很有些自嘲的口吻,“你这是第几回失信于我,我数都数不清,总还愿意信你,真是糊涂。”
“记这个做什么,日子长着呢。”
听着像是宽解,沈韫看来却尤其无言,日子再长,和她永无止境的斗,不腻么?
他不嫌,她还觉得烦呢。沈韫扫下眼睫,不肯再多瞧他,只唇齿翕动,喃喃着抱怨,“真该让母亲瞅一瞅你这副德行,哪里值得上半个‘好’字?”
未料柳伏钦听得真切,好像质问一般怼回她,“那你呢,在岚院相看得可还称意?”
引得沈韫一讶,停下来打量他。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容貌,目色慵慵的,探不出任何古怪,未思量他有此一问,便已是十足奇怪的事情。
不知为何,沈韫大可以不搭理他,但心底深处有东西在叫嚣着,催动她说出一句:“相当称意。”
这话是看着他回的,没察觉身侧有人疾行,在那人几欲与她相撞之际,胳膊上掣来一只手,微微施力把她拉了过去,正好偎在少年身前,头顶是他含笑的嗓音,潇洒落下两字。
“说谎。”
一缕清幽的香抵入鼻间,显然是柳伏钦衣上熏的味道,与他人一样,淡雅,又掺点顽劣。一时令沈韫心慌了下,连忙抽手,“不用你扶,我看得见路。”
继而多走几步拉开距离,不想再和他说话了,奈何他不依不饶,长腿一跨,间隔立刻复原,戏谑的声音再度钻到耳畔。
“你是看得见,但你亏心,走不稳。别再伤着哪,我不好和伯娘交代。”
瞧他把母亲提在嘴边,作出个谨从尊长的模样,沈韫轻嗤了下,“真没见过比你还会装样子的人。”
原没什么不妥,但柳伏钦有心,听了此言便以为她瞧出自己那些不该生的关切,面色顿时转换几番,踟蹰良久,方乔作寻常答复,“你也不差。”
说完怕她再提起,连忙转了话锋,“沈学士安插的人,你竟还没甩掉,有一月了吧。”
之前朝廷差人重办陆思白相关的案子,气象紧重些,沈学士看管她,也算合情合理。可眼下宽松,沈韫却仍未把人打发走,委实不像她的作风。
“你有什么脸面跟我提这个?”沈韫仿佛笑了,有生气的成份,“拜你所赐,一时半会我是赶不走他。怎么,你良心发现,愿意抬抬手为我解决不成?”
俱是讥嘲反话,柳伏钦听得出,不介意似的,勾着唇,满庭落英浮在眼眶内,闲散地说着:“你若还肯信我,我可以一试。”
其实沈韫这些天没少变法儿劳累江瞻,他还是那般个性,不声不响、无情无绪,默默将她交代的杂事按规理全,真像个影子,但很抗造,任你怎么磋磨,他都在那,半寸都不会偏移。
所以沈韫逐渐放弃了,这种墙角她也当真撬动不来,左右她不再去书斋寻信儿,多一个人跟着便跟着吧,不过烦了点罢了。
当下对柳伏钦的示好,她显得态度散淡,“我若还肯信你,就不是沈韫了。”
光这两个月,她已经轻信了他好几回,不思忖找补,再去上他的当,哪有这样蠢笨之人?想起这个便有些不平,打消母亲撮合的念头可不能只她出力,独倚风口有何好处?便宜了他。
遂牵动一分心思,机灵地朝他一笑,话里话外有意吊起他的好奇,偏不明说。
“你既然不守诺,硬要往我家里来,少不得我回还你两分。且等着吧,待我过几日在伯娘跟前晃晃,未必你还能独善其身。”
她将在母亲跟前编排什么,又会起到什么反应,柳伏钦一时想不出,却绰绰有些悸动和期待。
前边到席间,他该往左向去,分别的瞬间给沈韫丢了个话,洋洋地剔起眉,“等你好信。”
当晚归家,沈韫便在心里暗暗筹划,眼前不时跃出柳伏钦那张挑衅的面容,挑动唇角冷嘁了下,使唤洺宋替她沐浴更衣。直到睡去前,胸臆中运转的唯有两件事:拉柳伏钦下水、再找一次解寅。
翌日,始见天光,寒浸浸的晨风通过窗叶往屋子里带,吹得帷帐鼓动,捎一程到沈韫手边,贴着肌肤刮蹭出毛刺刺的凉。
自然睡不好,裹着秋衾起身,尚惺忪的眉眼经手一揉,适才唤道:“洺宋……洺宋?什么时辰了?”
因夜里过寒,洺宋及到后半夜刚刚睡着,此刻闻她招唤,懵了半日才爬起身,麻利地蹲到脚踏前,“姑娘,怎么了?可是要喝水?奴婢这就给您去端。”
沈韫垂下目光,瞧她蹲也蹲不直,眼睑下似有乌青,便说不用,径自打量外间天色,披衣趿鞋。
“你睡吧,这几天是冷了些,回头叫顾嬷嬷送两套厚衣裳,仔细着凉了,我可离不得你。”
言讫,推门叫云樊打热水进来,视线不经意飘向院首,却不见江瞻。平日不论什么时候,只消她出门,定能在那儿瞧见江瞻的影子,因此在印象中,他就是一刻都不会挪动的,活像个僵持的摆件。
“原来你也是人啊。”沈韫自言一声,没所谓地笑笑,重转回屋内。
到晌午,她晨省吃饭回来都不见江瞻跟着,这才起了疑心,寻院子里的侍女问一遭,“你们昨夜可有人曾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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