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时黯淡下来,书房尚未掌灯,迷蒙的光影将彼此轮廓柔柔勾勒,返照出些许悸动的锋芒。
并非同她闹……难不成他适才所言皆自真心?
少年的身形高阔,隔得近时就像一张挺拔的网,紧密地困住她,这样的距离让沈韫十分不适。
她拧起眉,往墙角边挪动了下,未料她移一寸,柳伏钦便欺一寸,精致的瞳眸幽幽盯住她,此时带了些孩子气,仿佛非得要她给一个回答。
可是这种话,她该如何应,谁清楚这是不是他又一个算计?更别提她从未往男女之情上想过须臾,柳伏钦突然如此,真的把她吓到了。
沈韫轻攥衣袖,好不容易归位的心又猛地怦动起来,她猜测着他的目的,强作平淡地问:“你想听我说什么?”
柳伏钦没吭声,眉梢细微地挑了下,目光依旧复杂。见她一副从容之态,没缘由地,眼里生出一丝侵略,不等她察觉便压了下去。
“我只问你一句。”他低着头,好似斟酌再三,启口时嗓音格外低锵,狭一分柔软的幻觉。
“你有多厌恶我?”
一霎把沈韫问得愣了住,仔细想想,她对柳伏钦的感情并非全是仇怨。
他也有好的时候,温暖的时候,的确像个兄长,比柳长涣予她的温柔更多一些淘气,烈阳一般的,让人辛苦,又让人难以拒绝。
而他从小到大给她带来的“祸事”层出不穷,她每回都很生气,都要谋划一番施以报复。若报复得过了,她会感到愧歉不安,若做得少了,她又觉得吃亏难受。
总之,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沈韫懒怠消解,便一直当作憎烦。
目下被他认真问起,她敛了敌对的势头,诚恳地思想过后,方才回道:“我没有厌恶你,我只是不服气。”
她向来不爱认输,却频频栽给他,不找回场子,实难忍受。
柳伏钦闻言轻笑了下,高高的身骨罩住她柳弱的影,视线稍垂,就看到她捏在身侧的手,叫人怀疑她所言不过缓兵之计。
低沉的声音落下来,说不清的抱怨,“那你怕什么,瞧瞧你的样子,我又不会伤害你。”
“你离我太近了……”沈韫抬眸,长睫簇簇颤动,试图与他商量,“我们能不能坐下说话?”
或者去哪都好,独这里昏暗狭窄,除非他肯让,否则把她逼在墙角,浑身涌一股处于劣势的情态,不受自己操控,她很不喜欢。
柳伏钦难得见她软下脾气的样子,十分靡丽,先前对她的摘弃责任还有些不满,如今却被戏谑的心思取代,得寸进尺得想要看她展露更多。
他垂首佻达地笑了笑,“你从前总在我榻上赖着不走,怎现在讲究这许多?”
蓦地又令沈韫听出一分暗昧的况味,飞红了脸,提手推他想逃出去,哪料他的胸膛硬如坚铁,任她如何施力,皆似棉花碰在磐石上,巍然不动。
她有些着急了,粉饰的平定几欲崩裂,不自在地讲了句:“能一样吗?”
小时候是为了躲父亲抓她去习武,鼎盛的太阳天,蹲在院子里扎马步,哪个女孩子愿意?思来想去,也唯有柳府是父亲鲜少踏足的。
当时正跟柳伏钦争个高低,具体为了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多半是他常占她的宝地,她不过照葫芦画瓢罢。这么远早的事情,他怎么还惦记?
沈韫收回手,扬目望他,便对上那双肆无忌惮的眸子,朝她慵声问:“为何不能?”
言讫,目光循上她的袖角,底下一双柔荑微微蜷屈,伤痕犹明显,他眼色稍凝,有意放她一马,后退两步让开了。
阴影从头顶移散,沈韫得以喘息,耳廓渐次降了火,如释重负地张了张唇。然后转背拉扯房门,恼着丢下一句:“懒得和你说。”
“不再坐坐?你今日呈来的好意,我还不知要怎么回敬你,你这就走了,待我想好不是又得去沈府寻你么?”
柳伏钦踱到书案后,慢腾腾地坐下来,嘴边始终弯着不高不低的弧度,跟寻常一样,温雅风流。
够到灯盏的手臂忽然停了停,片刻搁下,似乎点了灯便会照亮一些没章法的情绪,叫她瞧见,不好转圜。
沈韫听了他的威胁,慌乱中跳出一丝愠气,止了步子,“我今日为何会来,你心里没数?”
若非那日她打祖父院里出来,碰巧遇到他,听他讲了一通他和延宥如何从西街买了母亲最爱的糕点,母亲如何嘉奖他们,尤其是“嘉奖”了他,她也断不至于闲着无趣给他下厨,还亲自送来。
本是个圆满的安排,尽叫他一番胡闹打翻。
念及此,沈韫暗瞥门角一眼,复飘忽着挪回,心有余悸,但思忖良久,网开一面地原谅了他。
“方才之举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你也不必愧怍,往后注意分寸便是。”
是给他留情面,也是为自己埋个心安。
柳伏钦却攒起眉,面容一刹变得冷淡,随手捉一本书翻阅,不耐烦道:“你赶紧走吧,我不想听你说话。”
上一瞬还要留她,下一瞬便催她走了,委实莫名其妙。
沈韫轻嘁一声,待辞出去,倏地想到什么,同情一般开了口,“你得空多喝些茶,解腻。”
虽不清楚那几样菜味道如何,估摸着好不了,也是为难他,样样都尝了。
说完跨出房门,在檐廊下认了认路,一径往小道而行。
柳伏钦不知她走前留下一句“饮茶解腻”是何意味,但远不及“当作没发生过”来得气人。
做都做了,怎么当没有发生?她倒真好肚量,什么都能视为虚无。兴许在她眼里,他根本算不上一个男子,一个有情有欲的男人。
恍然一刻,柳伏钦顿了住。
他对沈韫何来如此埋怨?沈韫如何看待他,究竟哪样要紧?他这一场负气简直毫无缘由。
想不通,心里难免愁闷,凉瑟的秋季忽生出一种燥热的错觉。他丢下书,撑案起身,阔步至书房外吹一会儿清风,奈何热意未减,索性给自己找了些事做。
黄昏余留一线淡金,沉敛地倾泻在少年身上,将他的眉宇熨帖地隽逸非常,但细瞧他的容光,分明撺着不豫颜色。
楚铖于院外撞见他,旋即整衣跟上,趣笑着问:“这个时辰,公子是要去哪儿?许公子才着人来说……”
尚未道完,冷不丁被他睨一眼,弥漫着泠泠寒意,“寻你弄丢的刀。”
那厢沈韫归家,心头仍盘踞着一轮不明不白的意思,浮在心尖,压制了搏动的胸口,连带走起路来都显得沉闷。
书房的画面挥散不去,被束缚的感觉尚存周围,多亏她强忍着才没露怯。柳伏钦今日之举太过轻佻,轻佻得不像他。
她从不相信无缘无故,任何事,终有因由。那他的因由是什么?难道这又是他精心布置的一处陷阱?陷阱之中,欲待捕捉何物?
隐隐有个答案,是她不肯触及。
辗转几日,京中开始下雨,庭院杳杳落叶,唱出秋高。洺宋捧着一叠画到卧房,开了窗,迈回沈韫身边低问:“姑娘,您前些日不是要请解公子去湖畔赏景吗?怎的反悔了?”
说是赏景,实则是关于老师的案子,她还想多探一探。
无论老师是生是死,总有一宗不会改变——老师绝非图谋不轨之人。世人对他的评说,她在意,她想为其正名。
但自从向祖父保证少惹父亲生气以后,她便断了去找解寅的念头。思量着偷偷回老师的宅子一趟,行动谨慎些,没有江瞻,该便宜不少。
“解兄长贵人事忙,我就不去叨扰他了。”
沈韫随意地掸掸指腹上的灰,将一捆老师的旧物归置妥当,接过洺宋取来的画,皆是她之前为祖父所作。
择了几副俏皮的,懒洋洋起身,“走,去瞧瞧祖父。”
思兰院的下人见到小姐,殷勤地替她抱了画,推帘进去。这回不等禀传,沈韫已皱着蛾眉愁道:“孙女怎么听着还厉害了些?祖父平日吃的什么药,管不管用啊?不如再找个医官来看一看?”
沈永对下人们交代过,不论沈韫几时过来,都毋庸拦。倒不是想叫她瞧出异样,实在怕她见不到,瞎担心罢了。
他疲惫地笑了下,帐子依旧垂散,遮得严严实实,“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不必寻他们来,顶多再养些日子,会好的。韫韫有心了。”
“您不好起来,少不得孙女日日探望,千万别嫌孙女烦。”沈韫噙着暖融的笑,返身将一卷画扯开,正欲各个拎出讲解,无奈睃了下帘帐,颇有泄气地坐回去,“您看不着。”
简略的四个字叫沈永被她逗乐了,哈哈笑了两声,纵气力不足,多少表明了心情不错,沈韫也跟着开怀。
与此同时,两封请帖一齐递到墨毓轩。其中一张拱花笺,上面印着高雅竹菊,侧头布有金箔,乃柳伏钦所送。另一个规规矩矩,与花费心思的全不一样,却也端正,乃解寅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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