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凉雨落下, 九重山月宗已入秋色。
这是九炁在九重山月宗过的第二个秋天。
“……太一大人,这是北麓仙境送来的奏本,冬祭在即,家臣们又在询问您的归期呢……”
阴阳家护法将奏本放在九炁的床榻边。
数年如一日勤奋的天道之子, 在听见奏本的时候难得露出了一点不耐, 他只瞥了一眼, 便不动声色地塞到了自己早已塞得满满当当的枕头底下。
“知道了。”
“那您到底打算何时……”
话音未落,窗外就响起了小姑娘古灵精怪的声音。
“啊!这位天道之子, 你掉的是这一盒香香甜甜的栗子酥, 还是这一盒软软糯糯的桂花糕呢?”
蹲在窗棂下的小姑娘见声不见人,手里举着的食盒被她举得高高的。
护法收回视线,看向榻上的小少年时,果然在对方的脸上见到了无法忽视的淡然笑意。
“你今天来得比昨天早。”
一手提着一个食盒的小姑娘不走正门,十分特立独行的从窗子翻了进来,旁边的护法见她那脏鞋底将地上雪白的毯子踩出一个个鞋印,忍不住眼角微抽。
他们家太一大人可是有洁癖的。
“因为今天月姐姐新做了好吃的,她知道你还在养伤, 所以叫我带过来给你吃。”
芃芃动作熟练地把鞋子一蹬, 就抱着食盒爬上了九炁的床。
“月姐姐的手艺真的很好, 你快尝尝!”
九炁看着那一盒明显在床上吃会掉得满床是渣的点心, 抿唇半响道:
“我不在床上吃东西。”
芃芃:“是吗?那好可惜。”
她拿了一块栗子酥咬了一大口。
酥饼的渣被她用食盒的盖子接住,但看上去就很容易掉在外面。
一旁的护法表面平静, 内心却在狂吼——
太一大人说他不吃, 没说你可以在床上吃东西啊!!
吃得双颊鼓鼓囊囊的芃芃抬起头,迎上九炁欲言又止的神情,茫然道:
“怎么了?”
“……没什么。”九炁的视线一转,落在芃芃晃晃悠悠的脚丫子上, “脚……要不要还是穿上鞋子呢?”
他并不是嫌弃芃芃。
只是他长在礼仪森严的阴阳家,教养使得他认为随便看到女孩子的脚不是一件礼貌的事。
但显然芃芃从没听过这种规矩。
“你嫌弃我吗?”
趴着吃栗子酥的芃芃抬起头,认真对他道:
“我来之前练剑出了一身汗,洗过澡换过衣服才来的,不臭呀,不信你闻!”
护法:!!!
怎么能让这个小姑娘把脚丫子塞到太一大人的面前!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但他还没来得及捋袖子上前,就见他们家太一大人眼疾手快地掀开被子盖住了芃芃的脚。
“没有嫌弃你。”他耳根有点红,“我知道你不臭。”
那是,洗髓伐骨的修仙人怎么会臭。
芃芃心满意足地往他的被窝里挤了挤,这被子不知道用什么软绸做的,比她的被子睡起来舒服多了。
“对了小九,你的伤怎么还没好啊?”
芃芃一边吃一边随口问:
“我刚回来的时候问过师姐……哦不对,现在应该叫师兄了,他说你只是灵力消耗太多,卧床休息十日就会好起来,现在都过了多少个十日了,你怎么还病歪歪下不了床啊?该不会是因为你救了我,所以天道要惩罚你吧?”
九炁看她在床上吃东西吃得这么开心,迟疑了一下,忍不住也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甜甜的栗子香在口腔中弥漫。
小姑娘歪头期待问:“是不是很甜?”
九炁却没有回答,望着她道:
“你希望我好起来吗?”
“你这话不是废话。”芃芃半点没感觉到身旁小少年怅然多思的少男心,“你可是为了救我回来才会耗空灵力的,我龙王大人又不是不讲义气的人!”
当日她和师尊师兄师姐他们一回到凌虚界,耗尽灵力的九炁就晕了过去。
回过神来的芃芃冲上去就是一顿掐人中,要不是姬殊拦着她,她都能把九炁的门牙摁下来。
九炁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良久才小声道:
“要是好不起来,就好了。”
芃芃没听到这句话,她趴在温暖的被窝里,把月观玉让她送给九炁的点心都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她在意识到不对。
为了化解尴尬,她开始唠唠叨叨地聊起了其他话题。
比如她的月姐姐明年开春便要离开九重山月宗,作为凌虚界在世唯一一个差点飞升的修士,无数宗门都想要斥巨资邀请她去宗门做客卿长老,但都被她一一回绝。
她说她想要游历十洲,去几个昔日好友的故乡瞧瞧,若是路上遇到什么有缘的孩子,就收几个徒弟,同她一起云游做个散修。
还有回到魔族的两位魔族公主,她们原本是被魔族大臣推出来送死的,却稀里糊涂和修真界修士一道成功救世,床榻上的魔尊闻讯垂死病中惊坐起,当场决定有生之年要好好培养她们做魔尊的继承人。
希夷当晚就给芃芃写信:好姐妹,等我当上了魔尊,改日你要是想要揭竿而起一统修真界,我必助你一臂之力!
芃芃:“……不过这封信被我师姐……又说错了,被我师兄看到之后他就烧了……诶呀,我都要被搞糊涂了,我那么大一个修真界第一美人的师姐,怎么就变成师兄啦!说好要当我大老婆的,现在我没有大老婆了呜呜……”
披着外袍的小少年安安静静地看着小姑娘在他床边絮絮叨叨。
说着说着,芃芃藏在被子里的脚就贴住了他的脚,她像是觉得他暖和,便顺势贴着他的脚取暖。
小姑娘唇边的酥饼渣落在床榻上,九炁都没来得及管。
等她唠唠叨叨聊够了,也差不多该到九重山月宗上早课的时间了,芃芃从他床榻上翻身而起,提着食盒哒哒哒跑了出去。
跑了几步,又伸了个小脑袋望着他:
“我今天是练剑太累了,才把你的点心都吃光了,下次!下次我再给你带满满一盒,我一口都不吃!”
九炁遥遥望着她,隔了一会儿才答:
“好,下次你可别忘了。”
“不会忘的!”
芃芃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冲他挥挥手后就赶快跑去上早课。
经过论道大会和须弥海一役之后,修真界对九重山月宗的印象大改,从前许多有能力的长老去其他宗门交流学习时,总会忽略九重山月宗,但现在,大家都争着抢着想来九重山月宗学习。
除了拜见月无咎和月观玉这对凌虚界最强师姐弟,还有芃芃这个敢与天道讨价还价的小姑娘。
这一日,芃芃除了上课之外,又对着来九重山月宗参观的长老和其弟子,讲述了一下自己被丢到另一个平行世界,如何不卑不亢、机智淡定的生存下来的传奇故事。
当然,她睡马棚吃泔水还有哭出鼻涕泡这些经历,都被她艺术性地加工掉了。
最后成功收获了一群未成年迷弟迷妹,为龙王家族的壮大添砖加瓦之后,她才提着两个食盒去九炁的住处找他玩。
“小九小九!我今天脑子里又出现了一首新歌,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我来教你,你快学来唱给我听听!”
一路飞奔而来的芃芃没有见到九炁。
阴阳家在九重山月宗的租住的浮岛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他的一个护法留在这里,递给了芃芃一封信。
是九炁留下的。
【致救世小英雄芃芃:
相识百日,终须一别,吾身体早已无恙,眠榻数十日,不过是不愿离去罢了,恐别时难舍,故不辞而别,已在书信后附十页罚抄致歉。
今朝别离,候卿尺墨,四季更替,盼来日重逢。
九炁留】
芃芃又往后翻了一页,才看到九炁所谓的罚抄。
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了整整十页的“芃芃吾友,恳其见谅”。
姬殊和宿怀玉闻讯而来时,见到的便是芃芃站在人去楼空的亭台楼阁外,看着手里的信发呆的模样。
想到这两人也算共患难的挚友了,朋友离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必然是难受的,姬殊正想要温声安慰一番,就见芃芃抬起泪盈盈的脸道:
“临走的时候还要用这么文绉绉的话故意让我看不懂,我真的会生气的!”
姬殊拿起那封估计是为了照顾芃芃的文化水平,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信,嘴角微抽道: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自己没文化才看不懂呢?”
芃芃:“没文化就没文化,我又不稀罕看懂,他都没有和我打招呼就走了,我还不想看他的信呢。”
姬殊:“呵呵,你最好不稀罕。”
然后当晚,芃芃就巴巴地跑去找九重山月宗最有文化的华容长老,问他“候卿尺墨”是什么意思。
华容长老笑眯眯捋了捋胡子:
“这是让你同他经常写信呀。”
芃芃欲哭无泪:“可是我一拿笔就头疼,一看字脑袋就晕晕。”
华容长老:那没救了。
但最后,芃芃还是认命地回去捏着鼻子研磨找纸。
哼,他既然要给她留这么文绉绉让人看不懂的信,她就要用她发明的简体字来制裁他!
颤抖吧!文盲!
“真是天要下红雨了,今日华容长老也没布置书面作业,怎么还找纸笔自己主动写字了?”
神出鬼没的夜祁不知何时出现在芃芃身后,伸长脖子看她在写什么。
芃芃一把护住了信纸。
“这是我写给小九的信,不可以偷看!”
夜祁一愣,半天才挤出一句酸不拉几的话:
“我天天住在你识海之时,也没见你与我有什么秘密,现在还学会捂着不给我瞧了?不瞧就不瞧,反正你跟那位天道之子整天颠来倒去说的都是些废话,也只有他爱听,你求我看我都懒得看呢!”
红衣少年仰面躺在芃芃的床上,二郎腿敲得老高,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自从之前芃芃被天道丢去另一个世界之后,他就因为某种天地法则而与芃芃断了联系。
如今的他,虽然仍然需要芃芃的灵力供应,但却没有了以前那么多限制,若他现在想要回幽都也没有谁能拦他。
只不过烛龙和其他灵妖们商议过,他与芃芃的八字比较合,待在她周围,魂魄之力会比较强大,若是离得太远,容易被人轻易杀死。
在此期间,他们会去找到夜祁五百年前被燕归鸿不知道丢在何处的肉身,届时便可让夜祁真正重获自由。
夜祁:“这都三个月了,烛龙他们还没有一点消息,该不会是太久没有出华胥之境所以找不着路了吧,我可太想回幽都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阴阳怪气的夜祁大声地自言自语。
芃芃头都没抬,一边认认真真地写信骂九炁,一边随口答:
“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啊。”
夜祁:“……”
“不过如果你是想回去和我争幽都之主这个位子的话,你就死心吧!这个位置已经归我了!”
夜祁:“……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像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芃芃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我才不要当男人,男人脏兮兮,臭烘烘,噫,好恶心的。”
夜祁忍无可忍,气冲冲地推门而出,去找他在这世上仅剩的好兄弟铁子了。
“……平时一口一个三弟叫得亲热,结果有了青梅竹马就忘了还有我这个兄弟!还是铁子你跟我关系更铁,走!这破地方我们不待了!再见了修真界,今夜我们就要远航!”
夜祁翻身就要骑着大熊猫回幽都,正准备睡觉的铁子突然觉得背上一沉,抬头对上夜祁坚定的目光。
铁子没有多加思考,一翻身——
就把夜祁掀了下去。
自个远航去吧,爷要睡了。
“铁子!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辈子驰骋凌虚界的好兄弟吗!你怎么也这么对我!”
大熊猫圆润地卧倒在地,黑漆漆的小圆眼睛看着他:
“大晚上的,别在这儿鬼叫,你又舍不得离开这儿,就别在这儿演戏了,那小姑娘忙着写信,没工夫哄你的。”
夜祁跳脚:“谁要她哄!我缺她这一个朋友?”
大熊猫懒得搭理他,阖上眼睡了。
气不过的夜祁抬脚朝幽都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九重山月宗。
最后还是愤愤地走回原地坐了下来,枕着背后软绵绵的大熊猫,随手薅了一根狗尾巴咬在嘴里。
“……不就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吗?我夜祁活了一千年,朋友千千万,又不缺她这一个!”
秋风飒飒,枫叶打着旋往下落。
夜祁抓住一片枫叶,看了一会儿,忽然道:
“我要是回幽都,她会不会记得给我写信啊?”
没人回答,夜祁沉默了一会儿。
“……她那么懒!肯定会忘!别说我了,就算是给那个阴阳家的小孩儿写信,她也肯定过不了两天就忘了!”
然而——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
芃芃从七岁长到十八岁的这十一年,写信这件事,她一直一直都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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