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梦境比之前更清晰了一些。
那是在傍晚时分,夕阳将音乐学院的教学楼晕染成了暧昧的颜色。
林晓影背着小提琴盒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的何聿有些紧张。
周围零零散散经过的大学生里,偶尔有人注意到他们两看起来年龄很小,好奇地盯着他们,转头和同伴窃窃私语几句。
何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我们这样混进来,不会被发现吗?”
林晓影回过头来,那些即将消融的阳光缠绕在她卷曲的长发上,衬得她脸上恶作剧般的笑容也闪闪发亮:“绝对不会。”
——吱呀。
推开门来,长久无人到访过的教室里端放着一架样式略显老旧的钢琴,在周围一圈器具杂物的簇拥下,倒显得像位彬彬有礼的老绅士。
“这是之前音乐教室淘汰下来的钢琴,琴身可能有一点点受潮了,偶尔他们这里没得用的时候才会抬上来凑个数。我们可以在这里偷偷练一会儿不会被发现。”
林晓影正说着,眼神一转,对上了少年灼热真挚的目光,饶是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忍不住感觉有些脸热,于是赶紧低头拿出小提琴假装自己在认真调整琴弓,“……是董教授告诉我的,我们抓紧时间开始吧。”
何聿走过去,试了试音准,随后双手放在琴键上——
弹奏的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
为了不被人发现,虽然此时教室里光线很暗,依然没有开灯。
悠扬的钢琴声与婉转的小提琴声交叠纠缠在一起,在满室暮色余晖中舒缓而坚决地行进着。
琴键与弓弦的协奏,时而交织,时而分离,犹如月光在幽暗的湖面上掠过,反射出清晰却哀伤的粼粼水波。
钢琴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林晓影手中的琴弓顿住,疑惑地望向何聿,却见他缓缓站起身向她走来,咬牙切齿地看着她,面带泪痕。
他的左脸颊上好像有道掌印。
是谁打了他?
林晓影心里一动,手中的小提琴突然如烟雾般消散了。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感觉到掌心此刻还有些火辣辣的发麻。
怎么可能呢?她怎么可能舍得伤害他?
可那少年死死盯着她,像是受伤的野兽哪怕拼得同归于尽也要咬死对方,他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林晓影,我恨你。”
!!!
林晓影猛然从梦中惊醒。
还没等她回味着刚才的梦好好悲春伤秋一番,一眼就看到了病床边还在吧嗒吧嗒掉眼泪的杨惠,顿时把什么年少愁情都先抛到了一边去,哑着嗓子轻轻喊了一声:“妈,别哭了,我没事。”
杨惠听到声音难以置信地抬头,眼睛霎时瞪得溜圆,里面打着转儿的眼泪更挂不住了,直直往下掉:“你个小混账!你知道你已经睡了多少天吗!前天那事就已经把我吓得够呛了,你又整这出,是嫌你妈命太长了吗?!”
说着就抬手作势要揍,可手举到空中,看见林晓影脑袋上一圈圈的绷带,又轻轻落下去,摸了摸她的脸颊,气势骤然弱了下去,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囡囡,人没事就好。”
林家爸爸是个消防员。
曾经是。
他简直就是完美爸爸的模板,高大英俊,爽朗潇洒,永远有一副乐于助人的热心肠。那个时候的杨惠还没有这么咄咄逼人。
直到林爸爸在一次任务中牺牲,杨惠大受打击,好不容易走出来后也自此开始患得患失。具体表现为她恨不得把仅剩下的这个女儿的一切都掌握在手中,唯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什么意外。
林晓影这么多年来把母亲的悲伤和辛劳尽收眼底。
事实上她偶尔也会十分想念童年回忆里的父亲,因此对杨女士的患得患失格外理解。
“快别哭了,我家杨女士这么漂亮的眼睛哭红了都要不好看了。”她抬起手给杨女士擦了擦眼泪,见安慰不管用,又换了个策略,直接开始撒娇:“妈,我想吃苹果——”
看着杨惠立刻顾不上哭,忙不迭在床头的果篮里找起苹果的身影,林晓影在心里又默默叹了口气。
都是因为那个祖宗……她突然想起了车祸发生的前因,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
“对了妈,谁送我来医院的?”
“你们电视台那个新来的小伙子啊?”杨女士从果篮里摸出个苹果,专心低头削了起来,因此没看到林晓影松了口气的表情,无知无觉地补充了一句,“哦还有个熟人,你认识的。”
杨惠以为女儿会主动追问是哪个熟人,可沉默半晌也没等到预料中的回应。
她疑惑地抬起眼皮瞟了眼林晓影:“你还记得你念中学那会儿,住在咱们家对面的叶阿姨和她儿子吗?就是那个叫何聿的,人家现在在国外弹钢琴可出息了。”
“还好你出车祸的时候他两就在旁边,也得亏两个小伙子热心,又是打120又是垫手术费的。赶忙把你弄过来以后你们台里那小伙子有事先走了,另一个刚去前台那边办手续。”
杨女士手法娴熟,三两下削完一个苹果,又变戏法似的弄出个碗来,一块块往碗里削苹果肉。
见林晓影听了她的话还傻愣愣的没点反应,忍不住用唯一空闲着的手肘推了推女儿:“你听到没?待会儿小何过来记得要谢谢人家。”
啊?
谢谢他?那我还真是谢谢他突然冒出来差点把我给送走。
林晓影心情很复杂,可满肚子的腹诽没办法在杨惠面前说出口,憋得她浑身难受。难受之余又细细琢磨起了杨女士刚才说的那些话。
他们当年最后搞得反目成仇,何聿这祖宗到底是用什么心情把她送过来的呢。
林晓影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暗忖:这家伙没在送医院的路上偷偷弄断我一两根肋骨吧……
听杨女士这意思,他和苏经纬现在就在医院前台,待会儿还要过来?
林晓影感觉自己的头更痛了,她实在想不出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何聿。所以之前在停车场,她一看见那张熟悉的脸,第一反应就是逃跑。
这下跑都没得跑了。
这祖宗别是来蓄意报复的吧?
能不能当场失忆假装自己不认识他让他赶紧走啊!
林晓影掩面叹息,突然愣住,伸手摸了摸自己快要被包成粽子的脑袋。
好像……还真能?
她调整了一下表情,一脸茫然地望着杨惠:“何聿是谁?”
杨女士递到她嘴边的苹果又收了回来,仿佛震惊于林晓影的记性差到还不如她一个中年妇女:“你高一那年搬到咱家对面的那个男孩子啊!你那时候不是还经常偷偷跟我说他长得好看又会弹钢琴——”
林晓影还没来得及捂住杨女士的嘴,就眼睁睁看着那个“长得好看又会弹钢琴”的人走进了病房。
何聿听到房内的交谈,原本望向杨惠的眼神缓缓落到了她身上。
之前不过是匆匆一眼,不敢细看,也没来得及细看。
此刻再见,明知已是躲不掉,林晓影索性梗着脖子看个够。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并不是那种传统男性剑眉星目式的英俊,整体五官倒更偏向于精致沉静,像是造物在设计他的时候每一道线条都落下得小心翼翼,不愿有一笔偏差。
那双眼睛如今却褪去了少年时的清澈,变得如同大海一般深不见底,再难辨悲喜。
大概十年的时光,已经足够将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磨砺成男人。
看归看,她的嘴却硬得很,询问似的望了一眼身边的杨女士:“妈,这位是?”
“他就是何聿啊。”杨女士满脸疑惑,“你真的不记得了?”
林晓影发挥出了超水平的演技,又转头认真看了许久杨女士身边那个已经愣住的人,仿佛是仔细回忆了一番,郑重地摇了摇头:“真的没印象。”
何聿眉头紧皱:“你不记得我,为什么要跑?”
因为我怕你弄死我。
你到底有多记仇,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
林晓影感觉自己冷汗都要下来了,表情却巍然不动:“跑?你到底在说什么?”
何聿回想起送她来医院时的场景,以及路口那颗被撞劈了叉的树,下意识放缓了语气:“你还想得起来你怎么出车祸的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假如此刻医院着火,什么都给烧没了,估计只能剩下林晓影这张够硬的嘴。
她发挥出了本人巅峰的又演技,语气夹带了一丝痛楚和示弱,“我头疼,好想吐。”
这话倒不完全是在说谎。
她的头是真的痛到恶心,示弱是因为她也确实真的很想求求何聿放过她。
这话给杨惠听得脸又白了两分,赶紧按床头铃叫医生。
好好的人,怎么就失忆了呢?
医生拖着林晓影做完一系列脑部检查,又简单询问了几个问题。
她虽然伤得不算太重,但总归是比不得正常人,来回折腾半天,实在有些体力不支,转头先睡下了。
医生和两位陪护人站在病房外:“车祸确实给她造成了中度脑震荡,有可能会造成失忆的后遗症。不过她看起来并不是整体性失忆,而是存在部分记忆的丢失,我们医学上称之为选择性失忆,一般丢失的都是患者内心下意识想要逃避的那部分。”
何聿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一边的杨女士心急如焚,问题如连珠炮似的冒出来:“那对平时生活没有什么影响吧,医生,这个将来会留后遗症吗?有可能恢复吗?”
“正常来讲,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记忆也不是不能恢复。等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出院以后没事多带她回忆回忆以前的事情,越是曾经印象深刻的越好。”医生继续说道,“说不定哪天某段记忆的触动,就连带着都想起来了。”
看了眼还在同医生热烈交流的杨惠,何聿静悄悄地转身回到了病房内。
站在病床边,他静静凝视已然睡着的林晓影,心里莫名又种既失落又轻松的感觉。
何聿颇为自嘲地想,这么多年,他如同一只丧家之犬,躲在国外,把自己的全副身心都投入到钢琴中去,不敢回国。
骤然重逢时,她的惊恐表情让他彻底明白,他也确实是不应该回来的。
不过她现在已经不记得了,这让他反而拥有了重新面对她的勇气。
何聿的声音低沉温柔:“没关系,我会常来看你,给你讲讲以前的事,直到你想起来。”
——直到你想起来,我再离开。
装睡中的林晓影:?
有完没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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