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兰伯特很喜欢森林之城,所以乔尔决定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他们喜欢在阳光照进窗台的时候起床,然后离开木屋旅馆,到外面去,伴随着森林一起,跟这个世界说早安。
这日,他们像往常那样,一大早就跑出了木屋旅馆。他们带了自制的鳕鱼土豆泥三明治,在一棵李子树下吃完了早餐。
今日的三明治是兰伯特独立制作的,他问乔尔:“好吃吗?”
乔尔说:“想再吃十个。”
这种夸张的赞美让兰伯特笑了起来,现在的他跟在王宫中的他判若两人,不,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兰伯特的本质也许就是这样的,只不过王宫、王宫中的某些记忆和王宫中发生的某些事情,压制了兰伯特的天性。而乔尔耐心地带领着他,让他慢慢变成“真正的兰伯特”。
“那我下次做十个,你要全部吃完。”
“没问题。”
魔王的胃口“能屈能伸”,一个他不嫌少,十个他不嫌多。
算一算日子,他们来森林之城也已经半个月了。兰伯特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你想走了吗?”
“这是我们待得最久的一个地方。虽然我很喜欢这里,但是我们还是要继续出发的。”兰伯特说,“也许我会更喜欢下一个地方。”
乔尔展现出笑容,说:“好,那我们过两天就启程。”
他看着兰伯特,兰伯特在森林之中晒了半个月,但他的肤色依旧白净如初,跟乔尔在都尼王宫见到他的第一眼一样。他很好奇:“你不会晒黑吗?”
兰伯特说:“这并不奇怪。你也不会晒黑。”
乔尔说:“这不一样,我是魔王。”
“魔王跟人有什么不一样?”兰伯特说,“除了你会魔法之外。”
不过他也没怎么见过乔尔使用魔法,所以他时常会觉得,乔尔也只是一个人。
“好吧,你排除了这一点,魔王跟人确实没有什么不一样。”
“你为什么很少使用魔法?”兰伯特还是问了出来。
乔尔沉默了几秒,说:“说来话长,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再慢慢同你说。”
除非必要,不然他不会使用魔法了,主动使用魔法的能力渐渐退却。有些时候,他甚至忘记了这件事情。
兰伯特说:“好吧。”
他们在野李子树下坐了一会,就起身离开了。这也是他们的每日习惯,先找个地方吃早餐,再慢慢散一会步。
“那是梅格吗?”兰伯特看见了教堂门口坐着轮椅的人,那人的侧影跟梅格一模一样。
乔尔说:“是的,你没有认错。”
既然见到了,应该要上去打个招呼的。他们走到了教堂门口,跟梅格打了照面。梅格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们,她拉开了嘴角说真巧,那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兰伯特问。
乔尔已经反应过来了,他知道梅格为什么会在此处,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兰伯特的背。兰伯特不明所以。
梅格露出了苦涩的笑容,说:“今日是阿瑟结婚的日子,就在教堂里面。”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兰伯特结结巴巴地道歉。
“没关系。”梅格嗓音发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明明我跟自己说了无数遍,一切都结束了。但是到了他举办婚礼的这天,我还是来了。”
乔尔问:“你打算进去吗?”
梅格摇了摇头,说:“他的母亲认得我,如果他的母亲看见我了,一定会很不高兴的。今天是他结婚的日子,我不想让他为难。”
他们已经分开了,从某种角度来说,阿瑟背叛了梅格,但梅格还是处处为他着想,连他的母亲也考虑到了。
乔尔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在这里陪陪你。”
“多谢。”梅格感激地看了他们一眼,“现在的我非常需要陪伴。”
一扇门隔开了里外的世界,里面是热闹的、欢乐的、幸福洋溢的,外面是孤独的、悲伤的、痛不欲生的。兰伯特望着那扇门,一扇门为什么会有这么巨大的魔力,将这个世界切成两半呢?
梅格同样凝视着那扇门,她的眼睛里有起雾的湖面:“我还没见过那个要跟他结婚的女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很想知道那个女子长什么模样,性格好吗?脾气好吗?配得上阿瑟吗?又或者是,阿瑟配得上她吗?”
如果见到那名女子,她或许只会更加伤心,不管女子是好是坏。但是她站在阿瑟的身旁,就好像夺去了自己三年的青春那样,梅格很轻松就想象出了那个画面,正式的新郎,正式的新娘,正式的宾客,充满鲜花、祝福和掌声的教堂。她想让自己不要再想了,但是她没有办法控制。
为什么?明明脑子长在她的头上,她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想法。若不是她还有清醒的灵魂,她都要以为自己缺的不是一条腿,而是一个脑子了。
兰伯特从未觉得自己的词汇储备这么贫乏。“加油”、“你会遇见更好的人”、“很快就会忘掉他的”,“没关系的,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那些安慰的话语原本十分美丽,却因为被重复使用了太多次,遗憾地生了锈,说出口也不再动人,只能干涩地相互摩擦,像是没有上油的锁链。
于是兰伯特和乔尔什么也没说,他们只是站在梅格旁边,默默地陪伴着她。有些时候,陪伴比安慰更有力量,他们都确信这一点。
梅格听到教堂里面的钟声响起,悠扬、辽远、宏亮,穿透她的鼓膜,仿佛敲进了她的心里,让她为之狠狠一颤。然后是舒缓的、透着轻快的婚礼小调。
她静静听着,无妨判断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说:“我该走了。婚礼快结束了,我不能让他们看见我。”
乔尔和兰伯特目送梅格推着轮椅远去。兰伯特说:“她应该没有那么快能走出来。”
“但是应该也不会太久。”乔尔说,“她是坚韧的人。”
“为什么不会太久?”在兰伯特的思考中,忘掉一个人,是要等同于陪伴那个人的时间的,梅格和阿瑟恋爱三年了,应该也要用三年左右的时间,才能走出来。
乔尔笑了,说:“不是这样的。大部分的人都会走得更快,不要小看人能从幸福的时刻中获取的能量,这些能量治愈伤痛的速度会让你震惊。”
“为什么是大部分的人?”兰伯特又问。
“这很复杂。”乔尔说,“有的人就是很难做到这件事,他们会在很长的时间里陷入无序的混乱状态,也许很长时间之后能走出来,也可能永远都走不出来。”
“这些人会选择自我了结吗?我看书上说,承受不了巨大痛苦的人都会选择自我了结,因为死亡是痛苦最好的归宿。它虽然结束了生命,但是也结束了痛苦,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不一定。有的人即便痛苦到难以忍受的程度,也不会选择自我了结……因为他们的生命,是被别人所珍视的,他们没有资格放弃那条生命。”
兰伯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再问:“对你来说,什么是幸福的时刻呢?”
“那可太多了。”
“比如?”
“比如——”
在都尼王宫里,他在兰伯特眼中看见月亮的时候。
在神明岛上,雾气和海风沾湿他们的头发的时候。
在白木屋里,拉开窗帘,轰泄而下的阳光照亮了雪崩似的尘埃的时候。
在光明泉里,兰伯特认真地给他讲草莓泉的故事的时候。
在早晨的光线中,兰伯特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画他的模样的时候。
在兰伯特脸红的每一个时刻。
在此时此刻,兰伯特想要更加了解他的时候。
……
“——不告诉你。”
他将永远珍视这些小小幸福的时刻,隐秘且小气地收藏起来,暂时不让兰伯特知道,哪怕兰伯特也是当中的主角。
兰伯特:“……”
两日之后,乔尔和兰伯特收拾好行李,离开了木屋旅馆,向下一个地方出发。
十分巧合的是,他们在离开的路上,又看见了阿瑟的身影。
“那是阿瑟吗?”兰伯特再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阿瑟站在墓园内,正对着一块墓碑,低头不语。
“是的,你没有认错。”乔尔再次肯定了兰伯特的眼神。
“他为什么会在墓园里面?”
“过去看看?”
兰伯特犹豫了一会,一个举办婚礼才两日的人,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但是他们与阿瑟也只算是陌生人,这样过去,会不会太不礼貌?
他还没有决定好要不要过去,就看见了梅格的身影,梅格也来了。
“不了,我们在这里等等吧,等梅格出来,我们跟她道别。”
“好。”
阿瑟和梅格在谈话,距离有些远,兰伯特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也看不清他们的神情。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梅格推着轮椅转了身,阿瑟好像想要去帮她,但是在还没有碰到轮椅的时候,就收回了自己的手,梅格背对着他,没有看见这一举动。她推着轮椅,侧头的时候发现了兰伯特和乔尔。
梅格来到了二人面前,她看到了他们的行李,问:“你们是要离开了吗?”
“是的,今天离开。”乔尔说,“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等你出来,想跟你道别。”
“原来如此。”梅格露出了有些苦涩的笑容,“没想到我和阿瑟的最后两次见面,你们都在场。”
兰伯特:“最后两次见面?”
梅格说:“没错,我们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为什么?”
“阿瑟的母亲死了,就在婚礼后的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那一场手术,并没有让阿瑟母亲的病消失,所以在那两个月里,阿瑟才会变得那么反常。看着阿瑟跟正常的女子结婚,是阿瑟母亲的愿望,阿瑟知道母亲时日无多了,这是必须二选一的时刻,他选择了他的母亲。”梅格这些话说得颠七倒八,但是乔尔和兰伯特明白了她的意思。
阿瑟知道,自己的母亲快死了,而他是个孝顺的孩子,所以他决定满足母亲的心愿,让母亲不要带着遗憾死去。所以他放弃了梅格,既是被迫的,也是主动选择的。
梅格说:“阿瑟的母亲撑不了太久,阿瑟原本还想更早一些举办婚礼的,但是他的母亲不愿意,她说一定要挑选一个好日子,不能因为她就把婚礼办得那么仓促。阿瑟的母亲一直在撑着,直到阿瑟的婚礼结束了,她才放心地……离开。而且她不让阿瑟给她办葬礼,因为婚礼才刚刚结束,这个时候办葬礼太不吉利了,阿瑟也听从了他母亲的意思,让母亲入土为安了。我和阿瑟不会再见面了。”
兰伯特还是不明白:“以后你们还是会居住在森林之城吧,你们还是很容易碰到的。”
森林之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和乔尔在短短的半个月时间内,都碰见梅格三次了。
“阿瑟要离开森林之城了。”梅格说,“阿瑟是个健全人,他原本是为了他的母亲,才留在森林之城的。如今他的母亲已经故去了,他的妻子也是健全人,他们没有理由再留在森林之城了。”
乔尔提出了疑问:“你说阿瑟是个孝顺的孩子,既然他将母亲葬在了这里,应该会时常来探望母亲。他为什么会离开森林之城?”
“这也是阿瑟母亲的遗愿之一,她不想让阿瑟因为一具尸体,困在森林之城里面。这里是残缺的人的天堂,却不是健全人的天堂,很多健全人都是因为残疾的亲人才留在森林之城的。阿瑟已经没有了牵绊,她的母亲为他想了很多事情。”
兰伯特问:“阿瑟的妻子要跟他一起离开吗?”
梅格点了点头。
“他们相爱吗?”兰伯特知道这样问,会很不礼貌,而且可能还会戳中梅格的心病,但是他忍不住,他很想知道答案。
“阿瑟说,他现在并不爱她,她也不爱他。阿瑟与她结婚,是为了母亲,而她与阿瑟结婚,是为了一个安稳的家。但是,他们会一起生活很久,以后会不会爱上彼此,谁知道呢?”
乔尔问:“你释怀了吗?”
梅格呼出了一口长气:“接近了,但是还没有。我知道的,阿瑟也知道的,我们都还爱着彼此。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再在一起了,跟他与旁人结婚无关。他的母亲的死亡,像是一座巨大的山脉那样,横亘在了我们中间。如果阿瑟继续与我在一起,他会被无穷无尽的罪恶感折磨致死。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结局。所以他刚刚问我还愿不愿意接受他,他说他可以去跟他的妻子说清楚,她的妻子是个明事理的人,他们可以解除婚姻。但是我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头顶上方的树枝垂落下来,像是葬礼用的黑色帷幔。
梅格说了最后一句话,给她和阿瑟之间的故事画下句点:“也许会留有遗憾,但是我想,我应该是不会后悔的。”
兰伯特看向墓园,阿瑟的目光对准了梅格,他看不清里头所蕴含的深度,他说:“阿瑟在看着你。”
而梅格说:“我也在看着他。”
高大肃穆的铁杉和云杉静立原地,酸苹果树的枝条隐没在树荫里,秃鹰拍打着翅膀在林间盘旋,银色的柳树在风中摇摆,薄荷树末梢有明亮的花苞。满目所及都是灿烂的色彩,一切都散落在了自然当中。永恒的大地接收了人类的汗水和泪水,悠长的岁月使他们磨灭,所有的故事都化在了风中,森林是如此的静谧。
“国王?”一个不可置信的声音从近处传来,与此同时,来人冲向了兰伯特。
兰伯特和乔尔望了过去,只见一个失去了右臂的男人朝他们狂奔而来,主要是朝兰伯特,兰伯特喃喃道:“我不认识他。”
“国王?”梅格瞳孔倏张,不知道那个男人指的“国王”,是兰伯特还是乔尔。
“他认错人了。”乔尔一把捞起兰伯特,“再会,梅格,有缘再见。”
断臂男人虽然断了一条胳膊,但是他奔跑的速度只能用快如闪电来形容,乔尔捞起兰伯特之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东边跑去,东边树木繁多,便于藏身,是方圆十里内最佳的躲避点。
兰伯特趴在乔尔的肩头,不明白这个断臂男人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能量,他摆动着剩下的那只手,微微张开嘴呼吸,步伐快而不乱,有着稳准的节奏。
“没有见过他吗?”乔尔跃出了一段距离,问兰伯特。
兰伯特从记忆里搜寻不到这个人的身影,他说:“从未。”
“别怕,我会甩掉他。”乔尔看不见兰伯特的表情,却能感到他的忧虑。
“乔尔,我怕的不是这个。”兰伯特感觉到身边的景物在快速后退,断臂男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我猜想,大臣们可能还没有放弃搜寻我的下落,他们不敢在明面上找我,只能暗中找我。据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可能建立了一支秘密队伍,这支秘密队伍的任务,就是在全国各地寻找我。”
乔尔说:“他们一直都没有放弃追寻你的下落。”
“什么?”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解决了一些发现你踪迹的人。”
“解决?”
“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故意扰乱他们的视线,让他们无功而返。”
兰伯特问:“宫里的那个国王呢?”
“被你的大臣们看着,暂时还没有露馅。”
兰伯特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他安静了一会,又问:“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接下来要躲躲藏藏?”
“这倒不必。”乔尔露出了使坏的笑容,“接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他们绝对猜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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