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所有的菜,贺昀扶着自行车后座湿漉漉的菜筐把方浔送到了家门口,却没有进方家。方浔是方家的独苗,更是方奶奶的命根子,失去方浔,方奶奶不仅会失去存活的意义,还会觉得死后无颜见方爷爷。故而,虽然方浔没有丧命于替他挡的那一刀,他心里仍觉得很愧对方奶奶。且能感觉得到方奶奶不太喜欢他,他是能少见方奶奶就尽量少见,免得方奶奶看见他心里会不舒服。
阮萝着急给方浔帮忙,放了学是一路跑着回家的,恰与贺昀在四十九号大门口撞见。一时间,昨夜里的不愉快浮现在二人脑海中,脸上不免都有些尴尬。彼此怔了半分钟,最先打招呼的是阮萝。她虽然被贺昀伤了自尊心,但到底用了人家的钱。于是,费力地扯动嘴角,显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喊了他一声“昀哥”。
一直以来,贺昀和阮萝的单独交集并不多,按贺昀以往的习惯,这时候微笑着点一下头,二人便可各走各的了。他昨晚冷静下来,也意识到了自己那番话的措辞有问题。他虽无心,话意里却带了看不起方浔兄妹的歧义。好在,方浔没有记他这个错,但阮萝昨晚冲他大喊的那番话表明,她很生气。
于是,他除了对阮萝抱以微微一笑,还说道:“萝萝,我昨晚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跟你哥哥是结拜兄弟,也就等同于是你的哥哥。妹妹这么认真的学手艺,哥哥出钱给妹妹买布料是应当的。”
阮萝立即摇头加摆手:“昀哥言重了,你昨晚说的什么,我睡一觉都给忘了。至于那笔钱,你跟我哥的交情是你们的事情,钱是我花的,我会还给你的!这件事从头到尾我哥都不知情,与我哥无关!”她的笑容举止显现出一种大人才应有的世故,贺昀便猜想善于察言观色的她,在她师父那里学到的不止裁缝手艺,还有大人之间的交往应酬。
阮萝拙劣地演着由师父家里学来的客套模式,贺昀突然间不想再跟她多说什么了,他不愿跟这么一个小女孩为五十块钱虚伪地客套来客套去。而且这个小女孩肯定不知道她此刻的话意和笑容都带了模棱两可的意思,尽管她内心是一定要还他这笔钱以保护她的自尊心的。
要迈脚离开时,贺昀突然意识到自己对阮萝是有一份哥哥的责任的,应该提点她两句。但他缺乏和女孩交流沟通的经验,恐又说错什么惹恼了她,急促决断之后,脚横着迈了一步让开路,对她讲:“这件事以后再说!赶快回家帮你哥腌菜吧。”
阮萝道了一声“好”,从贺昀身旁走过时还有些奇怪,莫非昀哥和哥哥和好啦?这么快就和好啦?哥哥可真惯着他!昨晚上他说了那样瞧不起人的话,哥哥竟然这么快就原谅他了!
阮萝气鼓鼓地回到家,晒菜时,因她手上有大大小小的几处伤口,方浔便不准她帮忙,怕她摸到菜上的水珠会伤口疼。她本来有些气哥哥轻易就跟贺昀和好了,但看见哥哥的手有在工厂弄的伤口,也有因秋冬干燥干裂开的口子。这样的一双手洗了两大框的菜,过几日又得在盐里忙来忙去,她立即就不生他这点小事的气了。当哥哥跟她说不用还贺昀钱时,她亦顺口答应下来,心里却想着,钱是她偷偷借的,自然也能偷偷还回去。何苦要因此事与哥哥有分歧,给哥哥徒增烦恼呢。
她闲坐在一旁托腮看着忙碌的哥哥,计划着等赚了钱后要给哥哥做一身什么款式的衣服。不仅仅是十泉里的街坊,那些去找师父帮忙剪裁衣服的人也总说要照着上海人的穿着做。仿佛,上海的款式就是洋气与时髦的代表。不过,她又听人说,上海的流行是跟香港和外国学的呢。
阮萝想,读大学的哥哥姐姐们那才真正是来自五湖四海,说不准有比上海还洋气时髦的地方呢。但太过于新异张扬又与哥哥的性格不符,阮萝便决定,哥哥的衣服款式也照着上海传过来的款式做,总不至于老旧吧?她突然意识到哥哥已经跟昀哥和好,说不准晚上又要到昀哥家复习功课。自己一忙起来,不知道要几天才能碰见哥哥呢。
方浔抬眸见阮萝拿着一卷软尺朝自己走来,说要量一量他最近有没有长胖。他便也没有多问,以为是奶奶又让她给他改旧衣服呢。
方浔听话的脱了工装外套,配合着阮萝量了臂长、肩宽。待要量方浔腰围时,阮萝刚圈着方浔的腰要绕软尺,身后的床单猛地被人扯下,霎时,床单这边与床单那边的人都有些惊住了。
邻居阿姨来换晒床单,不曾想床单刚扯下看见如此一幅画面。她看成了阮萝环抱方浔的腰,眼睛蹭蹭地亮了起来,哪还能注意到阮萝手上有软尺呢。她嘴唇扯了扯,似笑又不笑,连床单也忘了晾上,只对恰好拿着碗立在堂屋门口的方奶奶招呼道:“方奶奶,你们饭烧好啦?我们家也烧好了。”
方奶奶笑着对她点点头,她便稀里糊涂地抱着两床床单走了。
阮萝本来都没反应过来,但隔壁阿姨转身的同时,奶奶语气很严厉地对他们说:“你们俩晒好菜赶紧来吃饭!”
阮萝便意识到隔壁阿姨误会成什么了,回头肯定要在巷子里传闲话。不过,她满不在乎地扁了扁嘴。
方浔要拉开她的手,她仰头看他一眼,说:“哥,你别乱动,还没量好呢。”
方浔无奈地点了点头,伸展开双臂,乖乖由她量好了腰围,又量了手臂宽度、腿长等等。
晚上,方浔去了宁奶奶家复习功课,只有阮萝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写着作业。她眉眼间都是惬意,心情很好的样子,因为奶奶主动给她开了电灯。
方奶奶坐在阮萝旁边拆着方浔的一件旧毛衣,方浔穿着小了,她预备拿这些毛线给阮萝织一件毛衣。她心绪被那封信所困扰,手上忙活着拆毛衣,目光总不受管束地看向阮萝。
阮萝所有的衣服都处在一种尴尬的阶段,爸爸在世时给她买的衣服都小了,韩巧巧与方浔的旧衣服给她穿又都大,或拼拼接接,或缝缝补补,或裁裁剪剪,她这一年穿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完全合体的,也没有一件是完全不带补丁的。
彼时,阮萝身上所穿褂子的袖口接了有一根筷子那么长,是她自己接的,特意接的长了些,冬天手冷的时候,好往袖子里揣手。现在还不太冷,袖口被她厚厚地挽着。
方奶奶不是第一次见她穿这件褂子,况且十泉里很多经济状况比他们家好的孩子也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呢,方奶奶从没有为阮萝心酸过。今日收到了香港来信,再看见阮萝这副模样,她却有些心酸,便把目光往上移了移。四四方方的饭桌上方是一盏昏暗电灯,不知是自己老眼浑浊,还是真的有灰尘在绕着灯光盘旋飞扬。
方奶奶虽不知外界情况十数年,但也常听人说香港是个好地方。她想,卑微渺小如灰尘都懂得奔光明飞旋,何况聪慧又有上进心的阮萝。假若阮萝能跟她外公家的人生活在一起,比起待在方家,简直有天壤之别。
她慈爱的目光重回阮萝身上,心里默声对阮萝讲:萝萝,奶奶就瞒你到你哥上大学。等你哥安安稳稳进大学以后,是留在方家还是去找你舅舅,由你自己决定。她心里默语着,手却不自觉地抚摸上了阮萝的头。
阮萝刚写完语文作业,正要写数学作业,头上一沉,不由得一惊,看向了方奶奶,问她:“奶奶,怎么了?您要是累了,就去歇着,毛衣等我写完作业了,我拆我洗。”
方奶奶慈爱笑着摇摇头:“奶奶还没有那么不中用,这点活,奶奶还能干。你安心写作业,写完了早点睡。”
阮萝点点头,又回到了题目的演算上。
方奶奶的眸光由阮萝的语文作业本一划而过,凝神想了几秒,重新看向了阮萝的作业本。半分钟后,她拿起阮萝的作业本仔细且认真翻阅着,翻了两页,不仅手抖,腿也跟着抖起来了。她想起,阮萝曾经说自己的字是模仿着妈妈的字练的,因为爸爸很喜欢妈妈的字。
阮萝正用心演算之时,听见奶奶说她先去睡了,心不在焉地开口“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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