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筝住的禅房,位于静慎院后院的东北角,那处地势较高,外围又多植高大林木,人定时分,常能听见风声和各类虫兽鸣叫。
云筝惊醒后,见栖香睡得很熟,便开门走了出去。
四周黑漆漆地,她对这里不太熟悉,摸索间绊了好几跤,才找到宗不器的屋子。
彼时宗不器刚做完一日的功课,正打算灭灯躺下,一抬头,看见云筝跑进他的居室,穿着白绸中衣,怀里抱着方枕,揉着眼睛道:“哥哥,我害怕。”
说着便爬上了他的床榻,胡乱扒拉几下脸上的碎发,沾枕就睡着了。
宗不器从今日送来的行李中取出一条锦被,给她盖好,自己仍旧盖着禅院的灰色麻被,在床外侧躺下。
翌日早上,云筝起床后去院中洗漱,栖香正在厨下做饭,看见她嗔怪道:“小姐何时跑去少爷房中的,奴婢早上醒来床上没人,真是吓死了!”
“哥哥呢?”
“少爷在前院和忘尘大师习武,让小姐醒来先自己玩儿。”
云筝三两下净了脸,散着头发,拔腿就往前院跑。
“诶!小姐你去哪?好歹梳好发髻再去呀——”
“我去看哥哥打战!”
云筝跑到前院时,忘尘和宗不器激战正酣,她便蹲在一旁观看。
这次忘尘用的不是棍棒,而是剑,哥哥拿的是刀。
刀剑铿铿相撞,利刃反射着辰日的白光,两人的身影在眼前上下翻飞。
云筝攥着小拳头,不时起身踢几下腿,作势打忘尘,每当这时,忘尘便下手更快更狠。
宗不器虽然还是闪避居多,但已经能接住忘尘的招式了。
又打了小半个时辰,忘尘挽起一个剑花,指在宗不器的咽喉处,平声道:“小子,你又输了。”
宗不器汗流满面,以刀撑地,看着忘尘臂上的刀口,微喘:“至少这次伤到你了。”
忘尘丢下剑,负手转身离开。
云筝忙跑到宗不器身前,拿出手帕帮他擦汗,宗不器将就着她的身高,微微倾身。
云筝边擦边问:“哥哥,你昨夜睡的好吗?”
她的长发随意散在腰间,素着一张小脸,大眼睛忽闪忽闪,问得很认真。
宗不器神色微僵,半晌才道:“尚可。”
这一夜,宗不器被云筝闹醒数次。
第一次,她手脚并用缠抱在他身上,他憋醒,将她的胳膊腿儿挪下去,帮她盖好被子。
第二次,她攥着拳头捶上他的鼻梁,他惊醒,揉了揉鼻子,将她的手臂放进被子里。
第三次,她不知做了什么梦,不停地抽泣,他被吵醒,轻唤两声,她睁开眼睛眨巴两下,很快又闭上。
到了卯时,他差点掉下床,激灵一下醒过来,看见云筝睡得四仰八叉,几乎占了整张床。
……原来这就是,有个妹妹的感觉。
宗不器有些烦躁,抿唇看她一眼,又莫名不忍心凶她。
云筝眉眼弯弯,拉着他去吃饭,还贴心道:“今日我让栖香姐姐将床褥换成府中用的,你会睡得更好!”
一场骤雨,压下了刚刚冒头的暑气。
今日是端阳节,莺雀在树梢啾鸣,杂花于墙角竞放,池中莲叶娉娉婷婷舒展着身躯,彩蝶翩飞,逗惹粉荷。
早饭时,云筝开心得哼起了小曲,忘尘似乎被她的情绪感染了,面容也不似往常严肃,忽然对她说:“小丫头,半个时辰之内,你若能让我笑出来,今日就允你哥哥歇息一日。”
云筝瞬间双眸亮起,喜道:“伯伯此言可当真?”
忘尘虎着脸,险险地眯起眼睛看她:“敢质疑我?”
“不敢不敢!”云筝急忙狗腿地笑。
之后一顿饭的时间里,云筝几乎没动筷子。
她尝试了唱小曲、讲话本、做鬼脸、挠痒痒等各种办法,宗不器则安安静静地吃饭,偶尔忍俊不禁。
然而,无论云筝如何努力,都没能让忘尘笑出来。
吃完饭,忘尘回了禅房。
云筝急得像铜锅里的青豆,上蹿下跳,扯着宗不器的胳膊一个劲儿跳脚:“哥哥怎么办?快到时间了!忘尘伯伯是不是不会笑呀!”
宗不器坐在院中劈柴,闻言忖了片刻,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云筝听着他的话,渐渐地眼睛亮起,忽而又皱眉:“可是,忘尘伯伯不是出家之人吗……”顿了顿,“不管了!”没等宗不器答话,便急急跑开了。
少顷,云筝端着一盘缠花云梦肉卷,栖香抱着两坛酒,二人走到忘尘的禅房外,将东西放在门边石桌之上,云筝敲门喊:“忘尘伯伯!”
忘尘开门出来,瞥见桌上摆放的酒肉,霎时梗着脖子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吞咽一下,抬腿就朝石桌走。
云筝趁机伸出小手,到他的腋下挠痒痒。
忘尘没有防备,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你这鬼精灵的小丫头!快走快走!”说着端起食酒进屋去了。
其实那两坛酒并非大人爱喝的烈酒,而是小童常喝的果酒,她带来是为让哥哥尝尝,云筝小计得逞,笑得一脸得意,趁忘尘反悔之前急忙跑走了。
难得宗不器有一日休憩,自然不能将时间浪费在寺院中。
云筝将鲜粽、糕点和果酒装了一个食盒,跟着宗不器上了山。
别荡山并非一处山峰之名,而是一个群山地带。从长秋寺出来沿山路上行,可到达青盖峰,是别荡山地势最高的一处山峰,站在那处,可将整座长秋寺尽收眼底。
天气晴好,很多人携伴来此赏玩,二人抵达山顶时,峰顶的甘碧亭中已尽是游人,几乎无立锥之地,宗不器便带着云筝往西边走。
“哥哥,我们去哪?”
“西边。”
一贯的言简意赅。
从青盖峰的西北坡下去,走了约么半柱香,到了两座峰之间的平坦之处,一条小溪顺着山势穿流而过,岸边长满了各色花木,日光照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景致甚是怡人。
云筝欢呼一声,撒腿便跑了下去:“哥哥,你如何发现这么美的地方?”
来长秋寺半年多,每日的功课渐渐得心应手,忘尘也不再那么严苛待他,偶尔也如今日一般,允他一日休憩。他不能下山,便来这山中游荡,早摸遍了这里的每一寸土。
宗不器将席幔铺在地上,各色食物拿出来放好,看了看,觉得缺点什么,便对云筝道:“你在此吃东西,别乱跑,我去抓条鱼。”
云筝一喜:“你还会抓鱼呀!我要去看!”
宗不器未置可否,径自走到溪边,随手捡了一根树枝,从袖中取出匕首,消出尖头,然后将袍角掖在腰间,褪去鞋袜跳入了溪水中。
云筝蹲在一旁的花丛里,见宗不器往溪中撒了些食物碎屑,然后静立不动,片刻后鱼儿围拢过来,握着树枝的手迅速发力,朝水中猛/插。
“啊!”云筝在树枝碰到鱼身前,忍不住捂着眼睛惊呼出声。过了一会儿,从指缝间试探着看过去,见并未插到鱼,不由松了一口气,“哥哥原来也没那么厉害!”
少年双腿微分立在溪中,脸上带点懊恼神色:“你莫在这吓鱼了。”
云筝皱了皱鼻子:“好吧,怪吓人的,我还是不看了!”
云筝跑到远处的摘野花去了。
她离开之后不多久,宗不器抓到两条鱼,顺手抛去岸上。想着多抓几条,晚饭也有了,于是聚精会神地盯着溪水,突然,心中一惊:许久没听见云筝的声音了。
宗不器猛地直起身,向四周望去,花丛里、食盒边……都没有云筝的身影。
迅速跳上岸,顾不得穿鞋袜,边找边喊:“云筝——”
群山环绕之间,少年光脚踩在地上,裤腿湿了半截,袍角还掖在腰间,一路小跑着四顾喊叫,脚上被树枝和砂石划伤也不觉得痛。几乎将这块地翻过来了,就是不见云筝踪影。
惊惶无措、自责愧疚齐齐涌上心头,逼停了他的脚步,宗不器呆呆站在原地,神色茫然。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哨声。
宗不器猛地转头,循声望过去,看见云筝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之上,那是和青盖峰相连的另一座山。
霎时间,心重重地落回原位,不及多想便疾跑了过去。一把将云筝从地上抱起来,紧紧搂着,喃喃道:“没丢就好……没丢就好。”
云筝面上有些不安。
少顷,宗不器将她放在地上,虎着脸皱眉看她,又是那副刚进府时的凶样了:“怎么跑这来了?”
云筝小声道:“我跟哥哥藏着玩,”指了指左侧的草丛,“那里有一处山洞,哥哥一直没找来,后来听见喊声,我就跑了出来……”
她不过是闹着玩,实在没料到会将他吓成这样,方才看着哥哥四处乱跑的身影,她感觉自己闯大祸了,也不敢喊人,只拿起木哨小声吹了一下。
宗不器还没张口训斥,云筝小嘴一瘪,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哭得小脸涨红,一副惨兮兮的模样。
宗不器压了压火气,仍旧冷着脸:“不许哭了。”
云筝立刻停下,咬着手指,边抽泣边看他,过了一会儿,见他似乎没有那么生气了,小声说:“哥哥对不起。”
宗不器拉着她走回食盒处。
他惊魂甫定,坐在地上一时没有说话。
云筝跪坐在席幔上,也不敢吭声,只拿眼神一下一下地瞟他。
宗不器缓了一会儿道:“你去的那处山里有密林,林中有猛兽,很危险,以后不许乱跑了。”
“我知道了。”云筝低着头,小声道。
“还吃不吃鱼?”
云筝不敢再说吃,看见宗不器的脚划伤了,便拉着他的手说:“哥哥,我们回寺中上药吧。”
宗不器揉了一把她的头发,起身往溪边走去。
云筝最后还是吃上了烤鱼。
吃得肚子溜圆,下山时又开始耍赖让宗不器背。
宗不器走得很稳,她伏在背上,感觉很安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有个哥哥真好。
有时宗不器会轻斥她,不要晃来晃去。
云筝嘴里乖乖答应着,动作却半点不收敛,她现在已经不怕他了。
快到寺中时,云筝道:“哥哥,咱们偷偷下山回府吧。”
“不行。”宗不器拒绝。
“为什么!”云筝鼓着腮帮子,不满地嚷,“三年好长呀!”
三年说长也长,过起来也很快。
待春风桃李翻三翻,满池莲荷里挖几趟藕,再喝几盏菊花清茶,赏几场红梅冬雪,终于到了宗不器下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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