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不器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拎起信纸闻了一下,和东宫日常书信对比,果然是不同的。
“宗候发现了什么?”王守正惊疑不定,有样学样地去闻。
“笔迹有异、用墨和信纸气味也不同。如今已有三种证据,证明这封信不是东宫出去的,陛下若问起,照实回答即可。”
王守正还在思量,就听云筝又补了一句:“王大人,信纸露在外面太久,气味会消散得很快的。”
心中一惊:“姑娘提醒的是。”忙将那封信折起来,放进信封里。
宗不器道:“王大人还有要问的吗?”
“没有了,下官这就告辞。”
王守正匆匆行礼,走出凉亭,连叔等在外面,递给他一把伞,送他离开了。
待人走远,宗不器摸了摸云筝的头,轻问:“那香味你闻到过?”
云筝点了点头:“我被人劫走后,关在一个屋子里,到了夜里,有两个人过来,其中一个人身上就有这种气味,像是好几种香料混在一起烧着了似的,浓郁厚重,靠近了闻有些刺鼻。”
宗不器眸色一凛:“他动你了?”声音寒得要结冰。
云筝摇头:“没有,”抱住他,靠在肩头,“就是抬了抬我的下巴。”
宗不器揽着她,轻吻眉心:“别怕。不会让他再接近你了。”
“嗯。哥哥,陛下会相信太子殿下吗?”
“要看他想不想相信了。”
“那我们还能做什么?我很担心你,也担心采薇姐姐,她竟然以这种方式发觉有孕,不知有多难过。”
“如今我们动不如静,做得越多,越招陛下忌惮。先等等,让那幕后之人得意几日。”
又过了一日,永康帝召王守正进宫询问,王守正将查到的疑点照实说了,皇帝听后神色不定,挥手遣退了王守正,独自坐在乾元宫中想心思。
这两日,纪明昭又去审问过淑昭仪,她坚称公主借书只是凑巧,对于书信一事毫不知情,且若非公主喊破,她本不敢将此事告诉陛下。
纪明昭对后宫和前朝的盘根错节心里自有一本账,淑昭仪的话他并不全信,就如他不相信太子没有妄念一般。这世上何人没有妄念呢?区别只在于有无能力实现罢了!太子心性纯良,虽不至于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却也不得不防。这次的书信案正是个机会,让他也长个教训,不要轻信他人,也不要太过有主意。
其后数日,太子仍被圈禁东宫,送给太子妃的膳食补品却一样不少。书信案在小范围内闹了一场风暴,看样子即将悄无声息地平息下来,然而,那背后之人却没闲着。
先是皇后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看似关怀实则拱火的话,惹得皇帝对太子不满,皇后借机表示二皇子被匪徒余孽打伤了,以撇清张超一事与二皇子的关系,永康帝不咸不淡地训责了几句也就罢了。两个儿子,如今一碗水端平了,各自安生地待在府中,这样很好。
只是有两件事不太好。
一是军政案的查办,原本太子负责时,他只需时不时听禀,对于下一步的处置提点意见便好,如今转给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一起负责,反倒像是没人负责了,这两个大人进宫便如趟平地一样,事事请指示,个个要定夺,永康帝心中十分窝火。正赶上这两日阴雨,受了点寒。身体便觉不大安泰。
第二件便是邹泉拖着病体跪在宫门口,请求面见陛下。永康帝闻报大怒,一个囚在府中的人是如何出来的?禁军回禀,太尉以死相逼,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陛下。永康帝搓着一脑门子火,想了半晌,最终还是让他进宫了。
这位六十多岁的前三衙太尉跪在地上,抱着皇帝的腿痛哭流涕:“陛下,老臣听闻您龙体不适,老臣便是归了西也不能心安啊!都是老臣无能,未约束好底下的一帮坏秧子,让朝廷和百姓蒙受损失,也给陛下脸上抹了黑,老臣实在无颜面君,求陛下赐老臣一死,只求放过臣府中家人啊!”
说着“邦邦”朝地上连磕好几个头,霎时间头破血流,配上那灰白的头发和不足一月便老了十岁的脸皮,怎一个惨字了得!
永康帝终归心有不忍,喝止了他:“你无能?你吃进去的银子,够买一座上京城了,这要是无能,满朝文武岂非都成了蠢材?!朕看在皇后和承望的面子上,才未将你锁拿下狱,你还有脸来朕跟前哭!你不是求死?好,朕给你这个恩典……来人!”
两个兵士跑进殿中,邹泉当即吓得面无人色,正在他以为今日大限临头时,忽有一内侍在外喊:“陛下大喜!”
永康帝虎着脸,扬声吼:“滚进来!”
小太监宝山战战兢兢进来,扑通跪地。
“你喊什么?哪里学的规矩!曹兴德——拖下去杖责三十!”
曹兴德应了声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脚踹到宝山心窝子,喝骂:“蠢货!没看见陛下在忙?多大的喜事不能容后回禀,犯得着你拿命邀功!”说完拎起宝山的衣领,将他拖向门口。
“等等!”永康帝忽然出声制止。
曹兴德悄悄松了一口气。
皇帝方才话赶话,逼得立时要杀邹泉,被这事打了个岔,情绪不由散了些。邹泉虽可恨,但皇帝一向有点文人儒士的优柔寡断,非必要不喊打喊杀,于是便不再提先前的命令,挥退了禁军,转而问宝山:“有何喜事?”
宝山哆哆嗦嗦重新跪好,颤声道:“回陛下,磐螭行宫的秦娘子有孕了!”
“当真?”永康帝站起身,面露喜色。
秦娘子,便是那位被皇帝金屋藏了娇的秦凤娇,原本是苏蒹的小妾。
要说这秦凤娇容颜姣好,可皇帝见过太多人面如娇花的宫人女婢,也不算太过新鲜,关键是此女身段风流,那一身皮肉真真如水缎一般细腻柔滑,更兼知情识趣,不要名分地位,只愿陪着皇帝品诗赏画,偶尔还跟皇帝撒撒娇,勾得皇帝每月都要召幸数次,兴致上来还会去磐螭宫亲自探望,可谓盛宠不衰。
四年前,这秦娘子“无意间”偶遇皇帝,为苏蒹挡了一劫,四年后,又因查出有孕,成了邹泉的救命稻草。
人说世上事,无巧不成书。可四年都没有动静的人,突然赶在这档口怀孕了,到底是机缘巧合,还是事在人为,恐怕只有皇后心里最清楚。
永康帝挥退了内侍,看向邹泉,神色略有缓和。
邹泉立刻打蛇随棍上,先大大地恭贺陛下大喜,继而哭诉道:“老臣认罪,陛下要如何罚都认了。只是陛下,臣并非为自己啊……您是了解老臣的,一件衣袍能穿好几年,行将就木之人,要那些阿堵物作甚。老臣是心疼陛下啊,您为国操劳日理万机,想建个行宫别苑,得个奇石异木,还要受一帮冥顽不灵的人谏来谏去,老臣就想手中宽裕点,这样陛下想要什么,老臣也好替您去办……老臣如今已知错了,甘愿受罚,望陛下勿因此事动气,保重龙体啊!”
邹泉一向懂得皇帝想听什么,这番话无疑又说到了他心坎上,这些年宫中多少好玩意都是邹泉找来的,他贪墨的国库银子,也有部分进了内府库。论揣摩皇帝心思,迎合皇帝喜好,确实朝中再没有比邹泉更得意的人了,要真将他一刀砍了——他到底是为朝廷操劳了一辈子的人——临老不得全尸,似乎有些可惜。
永康帝突然感觉头疼的厉害,焦躁地踱了几步,沉着脸道:“你回去吧,再敢私自出府,立斩不赦!”
邹泉跪伏于地,闻言眼睛亮起,据他听音辨心的本事,今日这求见不算白来,再多言,恐怕又要惹皇帝不快,于是说了几句关怀之语,快步退出了殿中。
在几桩闹心的事联合推动下,永康帝身体不适,搬到磐螭行宫养病去了。一走就是七日,大有诸事不理之态。
今年的上京雨水多,自王守正去侯府问案那日起,这雨便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直到进了五月才彻底放晴。
雨一停,暑气就蒸腾上来了。天气热起来,云筝耐不住,吃了一碗冰果盏,好巧不巧赶上小日子头一天,下午就开始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一碗姜汤喝下去,半点也没缓解,疼得小脸煞白,一头的汗。
宗不器白日出门办事去了,到了太阳落山才回府,进到后院房里时,云筝连打滚的劲儿都没有了,宗不器看了一眼,登时脸就黑了。
“怎么回事!”一嗓子吼得栖香和翠黛一个激灵,“疼成这样不叫大夫,让她生熬?!”
栖香连忙跑去请大夫,翠黛小声解释:“小姐是……日子到了。往常也疼,喝碗姜汤就好多了,今日受了凉,便格外严重些。是奴婢疏忽了,没想到请大夫……”
其实女子来癸水不舒服是常事,很少有特意请大夫止疼的,因此丫鬟们也没往这上头想,连云筝也没意识到。
动动手指,勾了勾宗不器手心,气若游丝道:“哥哥,别凶她们。”
宗不器吩咐翠黛去换汤婆子,打发人走了。沉着脸坐在床头,拿帕子擦擦她额头的汗,大掌覆在她脐下一指处,掌根和指尖微微施力,帮她揉按腹部两侧的子宫穴,半晌一言不发。
云筝心中惴惴,一时倒顾不得肚子痛,抱着他另一条手臂,晃一晃:“哥哥,你别生气了。”
宗不器没好气地瞥她一眼,照说不该这会儿批评她,可莫名压不住心里的火气:“我不过半晌功夫没盯着,你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成心惹我生气是不是?”
恰好翠黛进屋来送汤婆子,看见少爷那张阎罗一样的脸,再一听这冷意十足的语调,吓得大气不敢出,放下汤婆子和一壶热水,脚跟点地飞快离开了。
宗不器试了试汤婆子的温度,隔着薄毯放在云筝肚子上,手下动作不停,继续给她按揉穴位。
云筝扁扁嘴,小声道:“今日太热了,我才吃了冰果盏,忘了是……小日子。”
“丫鬟都是干什么的?怎不帮你记着点!”
“日子总是不太准,”说的是女儿家的私密话题,云筝又怕又羞,还有点恼,“丫鬟们也只记个大概,哪里知道这次偏又准了嘛!”
“什么叫不太准?怎么个不准法?为什么会不准?”
宗不器是真心发问,只是语气还有点冷,听上去有些像责难,于是云筝疼壮怂人胆,也不怕他了,气咻咻地一通嚷:“不准就是不准!我哪里知道为什么!我难受死了,哥哥还凶我,不用你帮我揉了!”嘴一撇,推开他的手,抱着汤婆子侧身,面朝里躺着了。
宗不器当即站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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