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死顾将军的那一天,天气阴沉得厉害,乌云压顶,鬼气森森。
断头台上的血聚成刺眼的溪流,直流到了城门外,刑场通往集市的大道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呼啸的烈风从早吹到晚,血气才堪堪散去。
顾衍之蜷缩在床,身体弯成了弓形,彻骨冰冷的疼痛在身体里流窜蔓延。
他的灵魂仿佛也随顾氏百余亲眷死去了,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人不动,不吃不喝,也没有表情。若不是走近时还能听到沉稳有力的心跳,恐怕会以为他早就死在了床上。
“衍之,起来吃东西。”
炉底的柴火哔哔剥剥烧着,栗北琛披了件藏青色大氅坐在炉火旁,炖盅里的鸡肉枸杞咕嘟咕嘟冒着泡,香味散了满屋。
他用汤勺舀了一小碗热乎乎的鸡汤,亲自端到顾衍之床边,看着床上半死不活的男人,忍不住皱起眉头:“你爹娘的尸首还挂在城门上暴晒,喝了这碗汤,我带你去收尸。”
顾衍之的瞳仁这才转动了,他起床的动作迟缓而僵硬,像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魂,端坐着靠在床头,接过栗北琛那碗鸡汤。
滚烫浓醇的鸡汤暖了身子,顾衍之脸上多了点红晕,不再是死人般的惨白色。他连勺子也不碰,只抱着碗喝,鸡汤上层的油皮破裂开几条缝,热气从汤底冒上来,烧得他嘴角红肿一片。
“你想烫死自己是不是?”
栗北琛突然从他手中夺过碗,床上的人惊愕了半天,抻着脖子动手去抢。
“还给我,我快喝完了。”
顾衍之全然不顾自己的死活,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快点喝完这碗汤,去城门外带回爹和娘的尸首。他们顾家忠义一生,顾允钊将军生前更是最讲究仪表,怎么能让他们如此衣衫不整,狼狈地挂在城楼上示众。
栗北琛坐在他身边,脸色铁青。
他拿起小勺,撇开姜黄色汤汁上的油皮,舀了一口放在嘴边吹了吹才喂给顾衍之:“再怎么说也是死人等活人,他们的尸首已经挂在城门三天了,不急你这一碗汤时间。”
“我喝不下了。”
顾衍之腹中绞痛,因栗北琛一句“死人等活人”的混账话,又难过得难以下咽。
“喝不下也得喝。”
栗北琛放下碗,一只手掐住顾衍之的下颌骨,勺柄一立,将鸡汤灌了进去。
“咳咳咳咳咳。”
顾衍之胡乱地推开他,又剧烈咳嗽起来。
镇南将军是个粗人,最是不会说安慰的话哄人。平日里说话就不中听,和将士们插科打诨,什么腌臜污人耳的话都敢往外冒。
他也是第一次和顾衍之这样感情细腻且有文化的人相处,还维持着老一套训兵时的呵斥口气,蛮横地要求他做这做那。
小半碗鸡汤没喝几口,全洒在了暗红色的锦被上,栗北琛的脸色更加阴沉,他又盛了些过来。
碗里拌了点鸡肉碎和去了核的红枣,没等床上人拒绝,他先给自己灌了一口,压下顾衍之胡乱推搡的手,捏住他的下巴直接喂进了嘴里。
顾衍之张大了双眼,汤汁顺着食道流进了胃里,炖得软烂的鸡肉被舌头碾开了,入口即化。
栗北琛喝了口汤准备故技重施。
“别再喂了,我自己喝。”顾衍之脸红扑扑的,终于有模有样拿起了勺子。
栗北琛咽了汤,微微一笑:“这才像话。”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上了马车。
顾衍之是被他抱上车的,四肢依然戴着沉重漆黑的镣-铐,同栗北琛坐在马车里。
“偷偷给敌国俘虏收尸,这可是欺君之罪。”
栗北琛媚惑的嗓音如妖风般吹进顾衍之心里:“衍之,我帮你这么大的忙,准备怎么谢我?”
顾衍之闭了闭眼,似乎已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绝望,这具躯体早就让顾家军蒙了羞,只要他还能给爹娘送终,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随你处置。”
栗北琛道:“好,这可是你说的。”
落日的余晖有些刺眼,车马行至小路颠簸起来。走了一会儿,外面的说话声渐渐远去了,周围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他们的车正从林间小路绕过城门最外围,顾衍之掀帘向外看,只一眼就望见了城门楼上两具破败的尸体,那是顾允钊和夫人姜离。
他们身着雪白的死囚服,双臂向上抻直,两脚悬空吊在城楼,暗红色的血液凝结在囚服上,自脖颈处向下至胸口全部都是。两颗头颅脱了臼似的不自然地垂吊着,刽子手为了不让他们变成无头尸,砍头后又将脑袋歪七扭八地缝了回去。
“爹,娘——”
顾衍之扒在窗上叫了一声,眼眶里的热泪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跌落,他疯了似的推开栗北琛,连滚带爬摔下了马车。
“顾衍之,你想死是不是?!”
栗北琛跳下马车,压住了还在草地上匍匐向前爬的男人。
虽说是郊外,但也难免有人瞭望到他们。顾衍之是顾家仅剩的血脉,也是西南百濮俘虏中唯一的幸存者,身份一旦被发现,皇天老子下凡也救不下他这条命了。
栗北琛将人翻了个身,打横抱起来快步走向马车,车夫掀开帘子,他直接将顾衍之丟了进去,长腿一迈,也跟着上了车。
“放我下去,我要救我爹娘。”
顾衍之又踢又打,激动地往车外冲。
“你出门时怎么答应我的?”
栗北琛脸色灰败,鼻尖上沾了泥土,五指狠狠掐住顾衍之的脖子,恶声喝道:“你敢叫,我就让他们在城楼上再挂三天。”
“求求你,栗将军。”
顾衍之用那双满是泥土的手扯紧栗北琛的袖子,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卑微,他凄惶地抬起头,望着栗北琛那张盛怒的脸,拼命压抑着眼里的泪,动容道:“帮我救他们,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帮我给我爹娘收尸。”
栗北琛松开他,目光冷冷的:“你待在这里不许动,等我回来。”
跳下马车,他又忽然回头:“不要叫我栗将军,叫北琛就行了。”
栗北琛的背影往城门楼的方向去了,待他折返时夕阳已落,星月刚升上夜空。
两个衙役抬着硬板车来到了郊外,顾氏夫妇的遗体躺在板车上。
待衙役走远了,顾衍之才敢探出头来,由车夫搀扶着下了车,跪爬到父母遗体旁,勉强跪直了身体,“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他握紧父母枯萎苍白的手,眼泪终于决堤。
“爹,娘,你们受苦了。”
远处城楼上依稀有灯火,栗北琛的目光沿着树林逡巡了一圈,从板车上取下一柄长铁锹丟给车夫,自己拿了另一柄,凑到顾衍之身旁道:“夜间不准燃明火焚烧,带人回府更是不可能,你和他们好好告个别吧,就把人葬在这里。”
“绝对不行——!!”
顾衍之搂着怀里的母亲,心疼得手心都在颤抖:“他们好歹也是一代名将,死后怎能连墓碑都没有。”
“你说什么,不行?”
栗北琛扶着铁锹冷笑:“你以为到了敕黎,顾允钊还是什么大将军,死后要记功名给他著书立传不成?俘虏没有墓碑,比起那些丢在乱葬岗里的无名尸首,顾将军还能寻到个清净地方够幸福的了。更何况,还有我这个镇南大将军亲自给他挖坟呢!”
这场简陋的葬礼没有墓碑,没有下葬仪式,没有陪葬品,甚至连个结实棺材都没有。
顾衍之眼睁睁看着双亲以肉身直接入了土,灰漆漆的土块弄脏了他们苍白的脸,他趴伏在地上,虔诚地在父母额头上落下一吻,亲手撒下最后一抔土,盖住了他们的脸。
“衍之,我们回家吧。”
马车行进在回程路上,两旁的树影影影绰绰的向后倒去,如同鬼魅一般。栗北琛拥住他柔软的身体,魅惑的声音从车帐里传出来。
“你能不能放我一个晚上?”
“给我一晚时间,让我好好哀悼……”
“行了,知道了。”
栗北琛替顾衍之擦干眼泪,蛮横地将人搂在怀里,让他的头枕在自己宽阔的胸膛上,用体温温暖了怀里冷冰冰的人。
“以后好好跟着我,不会亏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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