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妍跟着那人在游船上穿梭起来。
本来是想直接把人拦下的，可是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拦住人家后该说些什么呢？
说我看到你脸上闪光，觉得奇怪，所以想过来问问你发生什么事了？
人家不会觉得她有病吗？
思来想去，也就没急着往上赶，只是远远的跟着那人的方向一路尾随。好在各艘船间来往的人也多，她又刻意保持了距离，倒也没让人发现。
徐妍小心追踪着，趁机观察起那人的身形面貌来。这回她倒是倒是终于确定自己没看错了，那人脸上确实有古怪。
他脸上带着口罩，上半张脸暴露在外，额头、眼下可以看见黑色和红色的光灯。
眼下的光被口罩遮了一半，像是手电筒被布盖住了一半，半边刺眼半边模糊。
也不知道是不是口罩材质特殊，他下半张被遮住的脸时亮时暗，光芒还不断变色，像是颜料盘打翻后随意调和，根本说不清楚到底是哪种颜色。
徐妍跟着他一路往中心靠去，路上见到的船从黄浦江上常见的小游船一路升级为几层楼高的高级游轮，然后那人登上了其中一艘游轮。
徐妍试图混进去，但是这船安保做的严格，非要她出示客串通行证才能入内。
徐妍心里着急，但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应付着工作人员的问询，眼角的余光却死盯住了那人。
徐妍看见他身形一闪，在拐角处不见了，大概是上了楼。
眼看着是追不上了，徐妍只得推脱自己找错了船，然后下了游轮。
在船下望着游轮的甲板边沿，徐妍又是一声长长叹息。
她有点后悔，自己之前就应该先把人拦住的。
不过也没办法，初来乍到，还以为大家都在游船上住，想着唐突问话不如旁敲侧击，到人家住的船上慢慢套话总比直接问来得好。却没想到人家既然有那个经济实力去吃船上餐厅，必然跟他们这种吃官方发的青菜豆腐的普通人是住不到一块去的。
徐妍有些好笑的想：这是高级小区呢。
没法进去，但也不舍得就此离去，徐妍索性在游轮旁随便找了一艘没人的船就坐了下来。
这大概是艘被用作仓库的船，船上没人，门窗紧闭还焊着防盗铁条，透过玻璃可以看见船舱内满满当当全是些用黑色塑料布盖着的货，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形状看上去倒是很规整，有点像箱子。
徐妍背对着船舱，坐在甲板边缘。
脚下是湍急的流水，映着船上星星点点的光，一时恍乎居然觉得眼前景像是从水里凭空生长出无数星星来。
她伸手想去碰碰水面，手还没挨到河水，身后突然有人说了句话：“原来你在这里啊。”
徐妍一个激灵，差点从甲板上掉下去。
还好，身后有人及时拉住了她的衣领，领口卡着脖子，徐妍好歹算是勉强借住了力。
徐妍有点恼怒，稳了身形就立马回头，抬眼就看见方林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另一只手提溜着她的衣领，免得她掉到水里去。
徐妍扬开了对方拉着自己衣领的手，瞪了他一眼，转回身继续看水面。
方林本来看徐妍抬起的手势，还以为她必然是要给他一巴掌或者捶一拳的，都已经做好后退准备了。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没出手，而是老老实实又背过身去了。
方林有些诧异地看着徐妍的背影，稀奇道：“你居然没有一见我就打架，怎么，转性了？”
徐妍懒得理他，心说：我跟你又不熟，还转性，你知道我原来什么个性吗？
方林把手机揣回兜里，蹲下身侧头打量起徐妍来。
她看起来是挺精神萎靡的，整个人臊眉耷眼，鬓发散乱，肩垮背陷，跟丢了魂一样。
脸也煞白，毫无血色，甚至泛着点青灰色。
难怪要被送到心理咨询室去。
方林笑，也跟着坐在了甲板边上，问：“怎么样，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相信什么？”徐妍反问，声音闷闷的。
“地球只是我们的一场实验，作为实验员，我甚至可以操控地球的未来。”
徐妍心里有气，但总觉得身上没劲，也懒得多说废话，只是骂了一句：“狗屁不通。”
方林觉得无奈：“怎么都眼见为实了，你还是不愿意相信我呢？”
徐妍斜眼看方林，问：“怎么就眼见为实了？”
方林怀疑自己听错了，诧异道：“你都自己经历这一切了，”他说着，手指跟着不停指向别处，“洪水、方舟、烈日，这都是真实的，你看得到，摸得到，还能和人交流、你还觉得这是我骗你的，逗你玩的吗？还是说你那么自信，地球科技可以做到这样？”
徐妍收回目光，望着河面出神：“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又要继续跟我说什么。我承认自己想过了，你这样的……”
她想了想，过了几秒才把话说了下去：“确实是很神奇，要论科技，我的确是没见过能够把虚拟做的跟真实做的分毫不差的技术，也没听说过现在的虚拟现实能这么以假乱真，或许你说的对，你是来自跟先进科技世界的人。但是说实话，那又如何呢？”
徐妍头靠向围栏，说话声音有点有气无力：“对，没错，地球只是数据，而你是掌控数据的人，是地球的主人，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们就算是数据，也是在好好生活着的数据，一没造反二没乱码，老老实实运行着，就算是数据，也没关系啊。”
“我不明白你想做什么，你这么费尽心机、花了大力气又让我看实验室、又让我眼见为实的，想怎么样呢？”徐妍真心想问。
方林看着徐妍的眼睛，有些接不上话。
此刻的徐妍面容憔悴，眼神黯淡，完全没了精气神。
方林和徐妍对视了很久，忽然开口：“坦诚相待吧，我说实话，你也说实话。”
方林说着，把一只手举了起来，“如果你答应，那就跟我击个掌，接下来我们说的都是真话。”
徐妍看了看那只举起来的手，没动。
“我俩继续这样试探、敌对，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也真诚一点，别老想着敷衍我，好好说话不行吗？”
徐妍不说话，过了很久才缓缓伸出手，用力地拍上方林的手掌。
方林看着自己被拍的发红的手掌，有些好笑：“你还真是……挺不吃亏的。”
徐妍也看看自己手掌，没接茬：“说回正题吧。”
“好，”方林把手放了下来，望着不远处的河面，缓缓开口：“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我要做什么。”
徐妍皱眉，但没打断他的话。
“我跟你说的一大半都是真的，地球是我们的一个实验，目的是研究导致人族走向灭亡的基因，我也的确是这个实验的实验员。”
方林说到这，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递给徐妍。
这是那张徐妍在米线店里看他掏出来过的小卡片，花花绿绿，戴点喜气。但是上面却不是徐妍设想的小广告，那是一个画面，旁边配了一行文字。
徐妍把那字念了出来：“方林，男，42岁，产前诊断与胎儿医学科主任。”
还有一个男人头靠在一个女人腹部的照片。
“但其实我只是个新手实验员。”方林忽然说。
徐妍挑眉，问：“有多新？”
方林沉默了好一会儿，回答说：“就刚上岗，新手培训都还没学完。”
“哦……”
一声哦拖得老长，尾音七拐八绕，显然意味深长。
方林感觉自己脸上有点热，但是庆幸眼下天色正黑，徐妍应该看不到，于是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也只能跟着向导卡的安排走，它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那这是要你干些什么呢？”徐妍把那卡片挥了挥。
“我也是猜，”方林指了指那卡片，“向导卡不像你们地球的卡片，印了什么就是什么了，它更像是手机吧，到了合适的时机会出现不同的内容，提示你该扮演谁，又要去找谁。”
这样啊。
徐妍有些好奇，看着卡上的字问道：“那你要扮演的就是这个，产前诊断与胎儿医学科主任？”徐妍照着卡片上的字念道，念完了又觉得奇怪，“也叫方林吗？42岁，”徐妍打量了下方林的长相，“也不像啊。”
方林摇头，“每个被我扮演的人都叫方林，不过只有你才能看见、或者说记住我真正样子。其他人眼里的我，长相和名字都是会随着角色身份有相应变化的。”
徐妍望向方林，重新打量起他的模样。
他肤色偏白，明明五官算得上浓眉大眼、剑眉星目，要是真板起面皮收了表情，就是副标准的阳刚相，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张脸在他身上总显出点莫名的弱质气，像个古装剧里标准的状元郎、书生相。
身形也清秀，肩不宽、腰尚瘦，像是少年卡在成熟男人之前，已有男象，却少稳重。
有点难想象他42岁落成中年叔样的面貌。
而且徐妍觉得很奇怪，“我有什么特别的吗？为什么只有我才能看见你真正的样子？”
方林没回答，只是示意徐妍先去看卡片。
徐妍狐疑地望了方林一眼，这才仔细去看卡上的画面。
刚刚也就是瞄了一眼大概图像，倒没太注意图中人的长相，现在认真看了才发现，里头的人徐妍是认识的。
徐妍指着画面上的那个半蹲着的男人，问方林：“这不是我刚刚追了一路的那个人吗？”
方林有些讶异，“原来你见过他了啊。”然后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那艘游轮，点头，“难怪你会出现在这里。”
徐妍不明所以。
“这就是我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我要用妇产科医生的身份去面对他，告诉他一些事情。”方林像是料到徐妍会问什么一样，在她开口前就先行接上了话：“你先别问我具体是什么事情，我先把这个梦境世界的原由给你说清楚，不然你又会觉得我说的太离奇，是在骗你了。”
方林说着，突然冒了句毫不相关的感叹：“不过我觉得你们地球人的小说和传说才是真的离奇呢，什么修仙成圣、神仙造人的，这才是真胡说八道呢。”
说完又点评：“不过还真是挺好看的，五灵根废脉，逆天改命，炼成元婴，匡扶宗门，手刃敌人。我收回先前批评你们文化落后的话，我觉得你们地球文学世界其实也蛮瑰丽的。”
什么东西？
徐妍没跟上方林的脑回路，不过她察觉到方林话里的一个词有些诡异，于是提了出来：“梦境世界？”
方林像是陷入某种回忆之中，被徐妍这话猛地一下拉了回来，思绪卡了一下，这才回答：“对，梦境世界。你现在所处的地方其实不是真正的地球，而是一些人的梦里地球。换句话说，你现在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而已。”
是吗？
徐妍低头看了看自己搭在甲板上的大腿，又看了看方林，小心的，缓慢地，狠狠掐了下去。
“嘶……”徐妍冷汗都要流下来了，一巴掌拍在甲板上边，气道：“梦里还会痛？”
方林看着不停搓着自己腿肉的徐妍，风凉道：“我也没让你试啊。”
徐妍又是一巴掌拍下，不过这回拍的是方林的腿：“你也没拦我啊！”
方林看着自己被徐妍拍过的腿面，撇了撇嘴，继续说：“这个梦境的主人有两个，一个是现在卡上出现的那个，还有一个叫胡贵胜，是海市一家冰箱厂的厂长，靠蹿货和非法使用氟利昂起的家。”
“胡贵胜？”徐妍迟疑，隐约感觉自己好像在哪看过这个名字。
方林手在小卡片上划了一下，那卡片便真如手机滑屏翻照片一样变了个画面。
方林指了指图上的人，说：“就是他。”
徐妍看了一会儿小卡片，摇头道：“我没见过这个人。”然后又疑惑，“为什么这个画面只有图片，字呢？”
这个画面里的小卡片，只有一张老人躺在床上的画面。老人神色紧张，嘴角不自觉地绷着，似乎心里有事。
“没有字，这是我最开始在实验室里进行的操作。那会我还没进入地球，自然没有身份可用。”方林解释，“我是需要把自己投放进实验舱，在地球上建立档案，之后才能在梦境世界里以‘人’的面貌存在的。”
“什么意思？”徐妍不明白，“是说你如果不进入实验舱，就没法以人的形态存在吗？那你是什么？人族？”徐妍回想着方林那个牛头鸡爪的造型，觉得有点恶心，“真的不会吓到人吗？”
“也不是，”方林摇头，“如果不进入实验舱，那我更像一种意识，或者说幽灵吧。”
“哈？”徐妍望着眼前人，觉得后脊有点冒凉气。
“只是这么一种说法而已，你不用计较这个。”方林把话题拉了回去，“这就是我上岗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我找到了这个人，按照实验手则上的指示去进入他的梦境，让他的意识发生改变，逐步形成我需要的模样。”
“你们地球有一个说法，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有这种说法吗？”徐妍疑惑，“这不科学吧。”
“其实很多玄学论证到后面就是科学，只是当时人一时半会儿没研究出来而已。”方林举例，“比如磷火，古代的人类都说那是人的鬼魂，到了近代科学研究以后才发现，尸体的骨殖分解出来的磷化氢燃烧而已。”
也是。
“其实实验室外，我们对星空有另一种解释。”方林下意识想示意徐妍望向天空，刚抬头就看见此刻黑云压顶，别说星星，月亮都看不见，于是又低下了头，望向熠熠生辉的河面，“我跟你说过，地球是我们选择的实验星球，是我们实验的主场地。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我们实验得出的结果，也就是次品基因，会送到哪里去？”
“星星上面？”徐妍试着询问。
“是的，所以地球这个说法挺巧妙的，它其实已经窥见我们实验的部分逻辑了。”
方林笑：“不瞒你说，我在进入实验舱前就翻过一些地球的野史传说，有些神话其实把我们的实验逻辑隐晦的记载了下来，如果说作为实验员的我需要给你们写观察笔记，那你们其实也偷偷地写了很多关于我的观察笔记。”
方林转头看向徐妍，“这也是我刚开始对你那么强势的原因。我和你立场不同，你不愿被我控制，我也不想被你夺权。初印象挺重要的，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是你的上级，而你无条件跟随我。”
徐妍鼻子里哼出个轻蔑的音，挑衅道：“那怎么现在居然跟我这么温声细语，坐着聊天了？怎么？换策略，打柔情牌了？”
“是啊，”方林很大方的承认了，“一来发现你好像吃软不吃硬，二来觉得，要是想快点完事，合作还是比单打独斗来的容易。”
徐妍瞥了眼方林，又把脸转了回去，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悄悄露了个笑。
但很快就笑不下去了，因为方林说：“但为什么不倒过来想呢，不是人死后会变成星星，而是星星会吃人。”
徐妍毛骨悚然。
方林看了眼徐妍，柔声道：“我没跟你开玩笑。先前我们击掌为誓，我承诺过，现在我说的都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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