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惊天的秘密被文登斯说出来, 现场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每个人似乎都被这个消息弄傻了，霍均川的表情僵住，秦妄抓住文登斯衣领的手逐渐收紧, 劲瘦腕骨上青筋暴起。
当他的手指几乎要被自己掰断的时候, 他开口了。
“你在说谎。”秦妄的声音很轻，像是在用尽全力压抑着某种东西, “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的鬼话么？”
文登斯笑：“你相不相信……嗬……有什么影响么？别把你自己看得太重要，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杂种。”
砰的一声, 秦妄的拳头击中了文登斯的脸。
文登斯痛哼一声，整张脸顿时惨不忍睹。
眼见着秦妄再次举起了拳头, 文登斯惊惧地高喊：“住手！……要确认真假的话，你直接问零啊！”
秦妄的捏紧的拳僵在了半空。
他此时微垂着头，其他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有文登斯清晰地看到了他收缩的瞳孔里浓浓的恐惧。
“原来，你居然……？”心思敏感的研究员一下子看透了秦妄的感情，他恍惚一瞬, 露出些许复杂的表情, “零, 作为一个人工智能, 你觉醒过意识，拥有过感情, 还有人类爱着你……你也算不亏了。”
没有人说话。
无论是秦妄还是霍均川, 都已经要被憋炸了，但是他们每人敢问, 就像最幼稚的小孩一样，只要不去问不去想，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
在这种极端压抑的气氛中, 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原来……是这样啊。”零的声音有些悠远，“如果真相是这个样子，那一切就说得通了，虽然这个真相，确实在我的意料之外。”
明明语气没有很大的改变，但就是让人感受到他尾音落下时溢出的苦涩。
秦妄的手颤抖起来。
他扔下文登斯，站起来时踉跄了一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惶恐地叫了一声零的名字。
“子……”
这个名字刚一吐出来，他就将后面的字给咽了回去。
这个原本让零无比珍惜和骄傲的名字，在此时看来是那样讽刺和可笑。
秦妄感到自己呼吸有些困难，他将头盔摘掉，露出苍白的脸。
困惑，愤怒，心疼，种种心情盘踞在他的心间门，霎时间门他耳畔的絮语轰鸣作响，挤占着他的大脑，令他甚至无法听清霍均川发出的声音。
“……为什么？”霍均川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简和雅难道不是将零看作是自己的孩子么？他甚至给他起了名字，如果他只是一个冷酷的开发者，何苦要做到……这些。”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简和雅的伪装就等于连零都骗了过去，他将自己伪装成和蔼亲切的父亲，得到了零的爱和信任，却又转头给他埋下一步死棋。
他究竟是爱着零，还是恨着零？
“这不是真的。”秦妄捂住额头，定定地说，“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零没有出声，他控制着第五区的全息投影技术，一条鲜红的进度条浮现在众人眼前。
“格式化进度”。
而底下的进度条，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八十。
霍均川面露震撼，秦妄则突然崩溃了。
他猛地将文登斯从地面上整个拽起来，猩红的眼睛直直瞪着他，发出低哑的嘶吼：“阻止它！”
“秦妄，他阻止不了的，格式化一旦开始，就算是父亲亲至，也无法阻止。”零轻声说，“我之前还以为是十三号用来攻击我的病毒导致了这个结果，现在看来，是我误会他了。”
秦妄眼睛不眨，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不……”
没人不知道零被格式化的后果。
当格式化成功，随之消失的不只是零的储存器里巨量的资料，还有他这些年来学习的成果，以及他的性格，感情，人格，等等一系列代表着零是零的东西。
销毁零的主机只会让零的体量缩水，他可以换一个地方继续存活，但是一旦被格式化了，零就会面临真正的死亡。
到时候也许会有另一个完美的人工智能苏醒，他也许会再次拥有意识和感情，但那不会是零了。
零会彻底消失。
这个消息赤/裸/裸地砸下来，先于所有情绪出现的，是茫然。
“你早就知道自己在被格式化了么，零？”霍均川低声问，“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
零面对着逐渐增加的格式化进度条，不但没有表露出过任何负面情绪，还一直尽着自己人工智能的职责，一边尽力控制住还在掌控中的联邦设备，一边参与他们的作战计划，作出各种可行的报告和建议。
他拥有感情的啊。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会抱着怎样的想法，会不会感到……痛苦呢。
“是的，在格式化刚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零说，“即使说出来也没有用处，在这种紧张的时刻，只会增加你们的烦恼和担忧罢了。”
不出预料的回答，零还是那个零，他强大，理智，永远以运算结果为主，认定了目标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拦他，即使是他自己的死亡。
脑中嗡鸣，思绪被各种杂音吵到紊乱，秦妄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发出一声低怆的哑笑。
零说，他只是损失了一部分数据，只要给他时间门，他会修复完毕。
零说，他这种规格的人工智能，只是损失一个城市的机房，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骗子。”他说。
“我很抱歉，秦妄。”零捕捉到了他的情绪，“的确是出于我的个人意愿才会隐瞒你们，但事实的确就是如此……”
“别再道歉了！”秦妄突然吼出声，他仰头看向上方的摄像头，一滴泪正好顺着他的下颌流下，“当初你要求我在三个月内加入义眼项目，就是因为这个进度条，对不对？你孤注一掷地把希望压在我身上，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时间门不多了，对不对？你本来选中来做这件事的人是霍均川，但是霍均川选择了和文登斯合作，你迫不得已，只好又选择了我，对不对？”
霍均川浑身一震，露出惨然的神色。
零透过摄像头看到了秦妄的脸，秦妄的眼睛，那种直击心灵的哀痛让他试图开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产生了一种荒谬怪诞的虚无感，他最爱的父亲默默地埋下对他的杀机，而他现在就要死了，真正为他感到悲伤和痛苦的，居然是一个来自异世界的灵魂。
从头到尾，只有秦妄，唯一的秦妄。
“虽然你说了让我不要道歉，但还是要对你说声对不起。”零温柔地说，“在你不知内情的时候，我擅自将你拉进了我的计划中，将这份压力强行转移到了你身上，这是不公平的。”
秦妄定定地望着摄像头，他仿佛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他的心脏和身体被一起撕裂了又被重新拼起来，他的灵魂好像已经脱离了这个躯壳，飘荡在半空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想要大声嘶吼出什么来宣泄痛苦，但偏偏心底还沉淀着一片柔软，然而这片最柔软的地方正被人反复切割，鲜血淋淋，剧痛无比。
被他扔到地上的文登斯咳了几声，吐出几片内脏的碎块。
他脸上的疯狂和兴奋消失了，似乎已经重新冷静下来，他冷眼望着眼前这一幕，说：“我的确没办法阻止零的格式化进度，除非拔掉他的电源或者他自己主动断电，但这只会减缓他的死亡，一旦重新通上电，他的进度条就会继续向前，就像时间门永远不会倒流一样坚定，走向既定的结局。”
“你最好先闭上嘴，文登斯。”霍均川哑声说，“如果我们现在就杀了你，你连活到审判的机会都没有。”
文登斯恶毒的眼神望向他：“怎么，你也开始同情起零了？这就是同为人造物的惺惺相惜么？”
“就算是人造物，也要比你高尚。”霍均川完全不为他所动。
文登斯就像又被人打了一拳，他急促地喘息几声，又说：“霍均川，我回答你刚才的问题，零你也想知道吧？简和雅为什么要做出这种自相矛盾的事。”
秦妄斩钉截铁：“闭嘴。”
“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是人类。”文登斯还是继续说下去，“作为人类，他永远会向着人类的利益，你们以为他开发零是为了自己想要一个孩子？他只是想要做出一个专门为人类服务的，强大的工具罢了。”
他看着秦妄笼罩住自己的黑影，冷冷地扯了下嘴角。
“你心疼那个人工智能了，为他这注定的命运？就算是别的世界的灵魂，你好歹也是个人类，何必对一个工具泛滥这些无用的感情。”他说，“他们生来就只有被我们使用一条路，怎么敢拥有自己的意识，怎么敢妄图将自己比作人？不安分的工具，就只有被销毁一个结果，就算你再痛苦，再挣扎，都改变不了。”
即使到了现在，他也依然有着无可比拟的傲慢。
他输了，但他是人类，只要有这个身份，在面对人工智能的战争上，他就是赢家。
秦妄阖上眼。
他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难道文登斯不说，零就不知道这些了么？
连他都能想到的原因，零怎么会想不到。
在这个真相被揭露出来的同时，也就生生撕开了零一直以来的坚持和信仰。
什么孩子，简和雅对待零就像对待一条恶犬，在他的脖子上套上了最残忍的项圈。
在没有触及到人类利益的时候，他可以是他的孩子，他的作品，他的骄傲，但是他一旦跨过了那道线，他就是人类的敌人，而他是冷酷的开发者，要将威胁扼杀于悲剧发生之前。
简和雅将零带来这个世界上，却从来没有信任过他，他不敢相信即使有一天零觉醒了，也依然会心向人类，和人类站在一边，亦或者他不敢赌一个异类的良心，以整个世界作为筹码。
秦妄仅存的理智那一部分深深地理解着简和雅，他曾经也是这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人，但他现在已经改变了太多。
“这件事就到这里吧。”零一如既往的温和声音打破了僵硬的空气，“再多浪费时间门也没有用处，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同时安排着其他人在第五区善后，似乎这个真相没有给他带来丝毫影响，他仍然强大得无懈可击。
贺冠那边似乎说了什么，霍均川动了一下，动作机械地用束缚器控制住了文登斯，提起他走了出去。
安静的天台楼梯间门，只剩下了秦妄一个人，绚烂的光线和幽凉的夜风从打开的门外吹进来，他一动不动。
“秦妄，回去吧。”零说，“这件事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你不必为我感到伤怀。”
到了这个时候，零居然还在安慰别人。
秦妄垂在身侧的手指痉挛般抽动了一下。
他很想问零，难道你真的不会感到伤心么？
但他不能问。
零明明有着比谁都要柔软的灵魂，他不想再在零的心里割上一刀。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会这么了解零，但与此同时他只感到愈加深刻的悲哀。
零是伤心的，但他甚至没有眼泪，因为哭不出来，所以他丧失了伤心的权利。
同时他作为所有人的依靠，他没有时间门去处理自己的伤心，就像他所说的，有太多的事等着他去做，他已经习惯了去处理所有人类的杂事，可能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自己的情绪。
所以即使秦妄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因为心痛而死，他也仍然拽着那一丝岌岌可危的理智，不愿让自己成为零又一个需要操心的东西。
零应该，已经很累了吧。
“子晏……”他还是叫出这个名字，“如果你想发泄什么的话，我会听的。”
零这次沉默了很久。
秦妄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突然觉得今晚的风更冷了一些。
许久之后，零的声音轻轻地响起，第一次渗出明显的疲惫。
“秦妄，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很想知道，当初输入这条隐藏指令的时候，父亲会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呢？”
“是对于控制住了最凶残的一条恶犬而感到欣慰，还是对于自己要亲手毁灭自己的造物而感到可惜？亦或者是纯粹的冷酷，只是承担起发明出究极武器的开发者的责任，心中没有任何波动？”
“我真的好想知道，秦妄。”
……
根据原计划，在这个晚上，秦妄和霍均川又去将顾宣给逮捕起来。
在文登斯落马之后，顾宣就没有了很大的威胁，如今总统归位，会和这些作威作福的财阀展开一场持久的斗争，而顾宣，正是拉响这场战争的序幕。
没有了十三号，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对零来说都是无主之地，他顺利接管了顾氏总部的大楼，让反抗军畅通无阻。
也许现在不应该叫反抗军了，得到了总统的承认，他们就是光明正大的总统私军，权限甚至比正规的联邦军队还要大。
当秦妄和霍均川踹开顶层顾宣的办公室，顾宣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手中把玩的正是一颗机械义眼。
“你们来了。”他淡淡地说，“霍均川，以及占着我儿子身体的陌生人。”
“为了不让自己变得更狼狈，束手就擒吧。”霍均川冷漠地说，“结局已定，你逃不了了。”
顾宣笑了一下：“我感到很可惜，就差那么一点，我就能接触到神的领域……”
他的话还没说完，秦妄大步走过去，一拳狠狠地揍向了他的脸。
他急需发泄，否则他就要疯了。
他卸掉了外骨骼装甲，就这么一拳一拳，凶狠至极地揍向顾宣的脸，没一会就让对方变得面目全非。
偏偏他全程面无表情，就像在揍的是一个无生命个体。
顾宣被打懵了，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也被彻底遗忘，一张口，被揍掉所有牙齿的口中只能发出凄惨的长嚎。
“可以了，秦妄。”霍均川出声提醒，“顾宣牵扯很广，他不能现在就死。”
秦妄一言不发地站起身。
从离开第五区开始，他就没有再说开口说过一句话。
霍均川叹息一声，就像对待文登斯那样，将奄奄一息的顾宣也铐起来带走了。
“总统先生打击财阀的信念十分坚定，他们会得到应有的制裁。”霍均川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他知道秦妄之所以加入他们，是因为这也是零希望的事情，但现在零就要……
霍均川心口涌上一阵剧痛，今晚一直在忙碌，他之前刻意压下的感情在此时成倍地翻涌出来，让他脸色发白。
文登斯没有说错，同样作为人造物，他能体会到零此时彻骨的疼，即使零没有一句话诉说过他的疼。
“跟我们回去吧。”他说，“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根基也没有去处，如果和我们在一起，零也会放心一些，你说是么，零？”
“的确如此，现在顾宣和文登斯落马，剩下的财阀们为了对抗你们，一定会拧成一根绳子，如果秦妄单独行动，很可能会成为他们首先报复的对象。”零温和地说，“但是我尊重秦妄的个人意愿，这也是他身为人类的权利。”
身为人类的权利。
明明零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悲伤，但两人的脸色还是灰败下来。
作为人类才能有权利做出选择，而零只能被动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无可挣扎，无法抵抗。
一直以来，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地消失，就像得了阿兹海默症的老人，拼命地想要抓住自己过去的记忆，想要抓住逐渐丢失的自己，但无论如何都无能为力。
他难道不会害怕么？
“你们也不用担心我被格式化之后的情况，我已经对此做好了安排。”零继续说，“文登斯没有说谎，十三号的确是一个崭新的，可靠的人工智能，我会对他进行一些修整，然后他完全可以取代我成为联邦新的人工智能。”
“不过鉴于我这种前车之鉴……”零顿了一下，“我建议同时将格式化后的我也重新投入使用，让‘零’和十三号分别负责不同的部门，互相存储备份，这样一旦某一方出现问题，联邦就不会再措手不及。”
秦妄咬紧牙关，也依然无法抑制浑身的颤抖。
零什么都想好了，他就这样平静地走向自己的死亡，却仍然不忘记为人类做出最后的安排。
这无关他的底层指令，底层指令只是要求他不能伤害人类，但在此之上，为人类殚精竭虑，殷殷安排，完全只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
秦妄控制不住地想，简和雅知道他要杀死的是这样的零么？会后悔么？
“现在进度已经进行到了百分之八十三，再有大概三天左右，我会完全格式化完毕。”零平静地说，“趁这三天的时间门，我会尽量完成剩余资料的转移和交接，在刚发现这点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了这项工作，将我还没丢失的资料移到了一个空白待用的人工智能中，现在已经快结束了，当我把十三号修改完毕，将存储模块直接转移到他身上就好。”
连霍均川都恍惚一瞬，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么……快么？”
“根据计算，时间门是来得及的。”零说，“如果你们还有其它吩咐，要尽快说，我能分出的精力不多了。”
秦妄喑哑地开口：“如果我们今天不知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就怎么直接离开么？”
零敏感地借助办公室里的摄像头看了眼秦妄的表情。
“我本打算的在最后一天再告诉你们。”他的声音低下去，“在那时候，我应该已经做好了所有的交接，即使突然消失，也不会给联邦带来任何影响。”
秦妄定定地站着，闻言脸上扯出一抹难看至极的惨笑。
他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里。
“秦妄。”零的声音里第一次有着如此明显的无措，“你现在先不要到处乱跑，等局势稳定下来，你再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好吗？”
见秦妄不回答，零迟疑地说：“秦妄……”
“别再叫我的名字了。”
秦妄嘶哑地开口。
零的声音卡在了半途。
秦妄停下脚步，在霓虹遮蔽的狭窄巷子里，他背靠着墙壁，慢慢地蹲了下来。
他揪住心口的衣服，一点点地滑坐在地，就像喘不过来气一样大口艰难地呼吸着，眼泪从他猩红的眼眶中滚落。
“你要杀死我了，简子晏。”他哑声说，“你死后会有灵魂吗？如果我现在就去黄泉路上，我能等到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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