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谷逸坐在展厅某个角落的长凳上低头紧盯手机，手指不停点击屏幕。百无聊赖的他玩小游戏正渐入佳境。周轻云轻手轻脚站在身后，说道：“小谷同学，我看过燃藜图的故事了。”
白谷逸仍盯着手机，头也不抬地从鼻子里哼道：“嗯。”
周轻云感到一种别样的尴尬，不知该是去还是留。她盯着自己的脚尖，稍一思索，开口说道：“你说，故事里那个来历不明、会喷火、拄藜杖的老神仙，会不会像《夏目友人帐》里的妖怪一样。”
白谷逸手指在屏幕上点击，退出游戏，抬头看她一眼。他开口，语气中略有不满，说道：“第一，他不会喷火。喷火的，是他的拐杖。”话音未落，他摇头改口说道：“不对，拐杖会燃烧，也不喷火。第二，他和妖怪能有什么相似之处？”
周轻云看到白谷逸一本正经的反应，心里不禁噗嗤一笑。她坐在他旁边，同样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想啊。这位老神仙自己一个人，就像那些无人问津躲在灰尘中的妖怪一样，偶尔会感到很寂寞吧。”
白谷逸收起手机，清澈的眼神迎着她的目光，说道：“轻云小姐姐也喜欢《夏目友人帐》？”
这部温柔了时光的动漫，曾陪伴周轻云走过一段很长很孤单的路。她点头说道：“当然。读高中的时候，不管学习压力多大，月考有多紧张，每一周都要看一集。前前后后看了远不止一遍。”
白谷逸粲然一笑，说道：“小姐姐这样的好学生，一路学霸光环加持。课外时间不是应该用来读满分作文、背单词、记公式，还有空看这些。简直不务正业。”
高中阶段被灌输到脑海中的这些话居然借尸还魂了。她心中浮现出五个字：小镇做题家。周轻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回答道：“我又不是一台机器。”
白谷逸盯着她，点头说道：“可是，你有的时候真比机器还要精准。”
周轻云心中一惊。如果说像机器，那恐怕是一台怀抱出国梦的机器。她微微避开他的目光，指着不远处聚集在一起展示的刻葫芦，说道：“那个猫咪老师，不用猜，肯定是你的大作咯？”
白谷逸点点头，说道：“小姐姐喜欢嘛，愿意给打几分？”
周轻云一字一顿，笑着说道：“喜——欢——猫咪老师变身后如天神一般威风凛凛震慑四方。这种神态，一定很难刻画。”
白谷逸双手放在口袋中，扭头朝不远处的刻葫芦看去。根据《夏目友人帐》故事设定，平时圆滚呆萌陪在高中生身边的猫咪老师，一遇到危险迅疾变身。它曾纵横妖怪界，令人闻风丧胆。白谷逸回顾刻画过程，回答道：“嗯，其实也还好。尺寸比例不好把握，能够描绘出轮廓的合适线条少，上色也是一个问题。”
周轻云微笑盯着他，同情一般的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我说呢，你已经尽力了。虽然看起来怪怪的。”
白谷逸好像被踩到尾巴的小猫，朝刻葫芦伸出手掌，音量不由自主提高，说道：“哪里怪了！效果明明超乎想象。”
周轻云伸手轻轻拍打他宽大的手掌，顺势攥了一下，故作风轻云淡的口气，回答道：“逗你玩呢。”
“不好玩。”
“我想着，刻葫芦就像其他艺术品一样，解读本来就是开放的。君不闻，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
白谷逸手掌一动不动，盯着周轻云说道：“我说不过你。”
她嘿嘿而笑，说道：“我也说不过你。小谷为什么会选择用猫咪老师来参赛？”周轻云心中暗想，在这样一个庄严的、应当体现传统工艺美术风采的场合，选择一个日本动漫中的角色，似乎不太高明。
白谷逸一脸无所谓的天真，说道：“因为喜欢。其实我本来想刻名侦探柯南。转念一想，觉得他的知名度太高。还是小众一点吧！”
他似乎完全没有冲着中奖而来。周轻云收回手掌，语气蹦蹦跳跳，颇为放松地纠正道：“瞎说，猫咪老师知名度很高的好不好。”
白谷逸模仿名侦探打麻醉针的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准周轻云，笑道：“不对。事情的真相是，你说不过我的。”
提到那个被注射神秘药物的小侦探，周轻云想起宿舍灯光下，李文衍一套还算自洽的歪理邪说。她神神秘秘地说道：“你有没有发现每一个案件中，柯南小朋友一直在解决两个问题？”
白谷逸好奇地问道：“哪两个问题？”
周轻云伸出两根手指，神气十足地说道：“仔细想想，第一个问题是关于作案手法。凶手究竟是如何杀人于无形，到底留下哪些证据，层层谜团后面是走进科学。”
白谷逸一边思索，点头表示赞同：“还有呢？”
受到鼓励的周轻云继续说道：“第二个问题是关于作案动机，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藏在凶杀案后面的，是求之不得的爱恋，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白谷逸陷入回忆，片刻后叹道：“完了，看柯南的乐趣被你三言两语给毁掉了。”
周轻云从长凳上站起，转过身，转身将一条腿跪在凳子上，说道：“别呀，小谷老弟。柯南的乐趣关键在于怎么将故事讲圆滑，不仅仅在于凶手是谁。刚才的这两个问题，提纲挈领。”
白谷逸抬头望着她，两人陷入一阵默契的沉默。似乎就在这一刻，时间被偷走或者静止了，过得好快又好慢。只觉情思睡昏昏。
如果存在这样一艘航船，既不用出发，亦无需期待抵达。
停顿片刻，周轻云轻声开口问道：“小谷，你的动机是什么？”
白谷逸随之站起，身体微微倾向她，问道：“什么动机？我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周轻云微微一笑：“比如，你刻葫芦的动机是什么？”
白谷逸摇头说道：“喜欢就刻咯。这种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周轻云转身迈步朝大厅踱小碎步，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小兄弟能刻一手好葫芦，肯定不是天生的。支撑你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他跟在她的后面：“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情。”
“现在想一想呀，闲着也是闲着。”
白谷逸清澈的眼神中混入一丝迷茫，说道：“说来可就话长了。”
周轻云俏皮答道：“那就，长话短说。”
“应该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一如每一个故事标准的开头。两人并排着在展厅中散步。
白谷逸边走边说道：“小时候妈妈给我买了一本连环画，叫《一千零一夜》。里面有一个故事，阿拉丁在坏人的指导下偷神灯娶公主。”
连环画里的童年。周轻云对这个借助飞毯风尘仆仆的故事必然并不陌生。她想起最近一段时间手机中播放最多的一首歌曲，问道：“然后呢”
白谷逸回答：“妖怪住在形状和颜色好看的神灯里。然后我在连环画上画了好多大大小小的神灯，后来各种课本上也有了。”
周轻云傻笑。对绘画难以言说的热爱，就像初春融化的高山雪水一般，自然而然地在童年流淌。她说道：“你也是一个喜欢涂鸦的小朋友。”
白谷逸似乎颇有一点儿不好意思。他笑着说道：“那时候我想，长大之后一定要做一名连环画家，画出理想的世界。”
理想的世界——可是，那一块流淌着奶牛和蜂蜜的应许之地，到底藏在哪一片天地之中？小小葫芦上的方寸之地，能否容下白谷逸的理想世界？她不由地放慢脚步。
白谷逸停下来，继续往下说道：“其实更早的时候，远在进入课堂、喜欢连环画之前，妈妈她们单位——也就是我现在上班的石化厂——组织党员活动，她带着我一起到乡下去。就是在哪里，我第一次见到葫芦…”
周轻云依稀记得，白谷逸父母都是来自外地的西固石化厂工人。浏览石化厂官网，她曾看到，兰州石化厂曾是举全国之力的重点工程。
她好奇问道：“你妈妈，是从哪里毕业的？”
他转头说道：“妈妈大学在天津读的，专业是有机化工。毕业后就来兰州了。”数不清工程专业的学生汇聚而来，在这片热土变成工程师。
白谷逸被打断重新接续起来。他两只手比划着，说道：“下乡看到的，是那种丫丫葫芦，有很好看的迷人小腰。我特别特别喜欢。这些事情的是后来听别人说的，妈妈拗不过哭闹打滚的我，问老乡买了一个。热情的老乡买一送一，给了一把葫芦籽。”
一个挂着鼻涕和眼泪、怀抱丫丫葫芦的小小孩童，浮现在周轻云脑海中。她盯着白谷逸，微笑倾听，轻声问道：“后来呢？”
白谷逸说道：“后来，我才发现，对葫芦的喜爱竟然不是三分钟热度。小小的葫芦种子把从来没种过地的妈妈折腾坏了。终于在窄窄的阳台上搭起钢筋铁骨的葫芦架。我也每天去看它。从土里发出的两片小芽儿，变成宽大的、毛茸茸的叶子，伸出触手呼的一声爬出去。”
埋首图纸、与设备打交道的工程师，葫芦架下。
“等到长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妈还有模有样地给它‘打顶’。感觉没几天就开花了。”
在狭窄的阳台上，栽种四处攀爬的藤蔓植物，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听白谷逸讲述妈妈的故事，周轻云心中生出一阵羡慕。她好奇问道：“葫芦的花好看吗？”
白谷逸点头道：“就是那种…挺长的白花，藏在叶子下面。我妈说，葫芦开的花，叫夕颜。夜里开，第二天早上就谢了。”
来去匆匆。周轻云感叹道：“你妈真的花好多心思。”
白谷逸笑嘻嘻说道：“何止呢，阳台上没有小蜜蜂。到了晚上我妈还要假装自己是昆虫，给它传粉。”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溺爱，或是支持？周轻云想象这情景，笑问道：“后来呢？”
白谷逸说道：“当然终于等到毛茸茸的葫芦一个个垂下来，然后看着他们从暗绿色变成白色，柔毛全部褪去。”
“果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葫芦藤一年一年，青了又黄。家里的葫芦越来越多。妈妈就四处打听葫芦的用处。后来就有了刻葫芦的我。”
“你妈真好。”
回想完这一切的白谷逸，脸上像葫芦纤细的毛一样，亮闪闪的。他停顿片刻，说道：“我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算不算是动机。可能都是巧合吧。”
他反问道：“你的动机是什么？”
为了大洋彼岸的海滩和阳光？周轻云摇头问道：“我的什么动机？”
白谷逸脸上的笑容灿烂中藏有一丝拘谨，他稍稍凑到她近前，低声说道：“比如，你了解刻葫芦的动机…动机？”
了解刻葫芦的动机，还是了解刻葫芦动机的动机？周轻云几乎不假思索，开玩笑地说道：“对知识的追求,对爱情的渴望,以及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这三种纯洁但无比强烈的激情…”
“这么说，是——因为爱情？”
周轻云意识到自己只顾背诵名人名言，已经失言。她慌忙否认。她镇定而冷淡地说道：“我是台机器，莫得感情。”
白谷逸微笑看着别处，道：“那也没关系。任是无情也动人。”
这算是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吗？周轻云扪心自问。她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急忙岔开话题：“现在几点了？”
白谷逸看一眼手机，说道：“五点十五，这个时间，差不多下班了罢。”
果然，展览中心涌动的人潮已经散去大半。周轻云遵守规章制度，说道：“还没呢。”
白谷逸鼓起勇气问道：“小姐姐一起吃个饭呗，还是等到周五？”
周轻云沉思不语，周围似乎陷入一片寂静。片刻后，她反问道：“不能今天和周五都一起吃吗？”
“一言为定咯，反正我也说不过你。”
“小老弟想去哪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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